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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初雪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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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又是一年除夕,宫宴。
皇帝全家,及六部首脑全家,都是要出席的。
我没有理由再不去。
我坐在我爹身边,很靠前的位置,与李彦廷只隔着,咳,一群妃子。
坐位这回事,里面是有讲究的。六部首脑多多少少有点自己的小心思,官场之中,派系林立,而我爹,当今的礼部尚书,却是最端正的一个。那些权贵们的心思十足复杂讨厌,反正,安个中立派在这个离天家最近的位置,大家最没有意见。
是以,我这个观赏位置,特别好。
宴会开始之后半小时,有人大大方方地迟到了。
很大的排场,拖家带口少说二十多人,最前面的那个一身银白长袍,翡翠发冠,器宇轩昂,十足气派。
他走到殿前,广袖一挥,下拜:“皇兄,别来无恙。”
李彦廷坐在最上面,笑容和煦,眼神晦暗不明:“老四,别来无恙。”
我也是在那天之后第一次见到李彦殊。
过了很久,久到礼乐声都尴尬地消停下来,李彦廷才说:“还跪着做什么?入席啊,弟弟。”
“谢皇兄。”李彦殊站起来,带着一票家眷入了席,不巧,就落座在我对面。
薛太后在晋家垮掉之后一直比较安分,这回也愣是没在李彦廷开口之前发言,忍到现在,才有机会开口:“哟,老四,这一回北上游历,可是吃了些苦头,母后看看……都瘦了。”
李彦殊又朝太后笑:“劳母后挂怀。”
李彦廷示意宴会继续,然后状似无意地问道:“四弟此去,学到了些什么?”
李彦殊不慌不忙:“江湖异客,侠肝义胆。与这朝堂宫闱,乃是两样。”
李彦廷就笑:“你也大了,性子不该这么野了。”
李彦殊也跟着他笑:“皇兄说得是。”
另外几个王爷也附和起来,其乐融融。
宫宴就继续这么暗潮汹涌地进行下去了。
我如坐针毡,因为我知道,李彦殊一直在看我。
有几回我抬眼瞪他,希望他知情知趣,把目光收回去。结果那家伙变本加厉,还冲我眨眼睛。
真的难受。
还好,后半段,有救星来拯救了我。
湉甄公主一袭盛装滑入舞池,拜倒在舞台正中,她的美貌很锋利,但是气场柔和甜美:“母后、皇兄、四皇兄、八皇兄、九皇兄,亭儿将要远行,这是亭儿陪着你们的最后一个除夕了。亭儿要为你们跳一支舞,以后你们想看,就要车马劳顿好些时日啦!”
最不正经的八王爷道:“可惜你没带他一个两个的小徒弟!”
一旁的九王爷就隔空打他:“瞧你说的,全天下,哪个跳舞有我们亭儿一半的风致?”
太后含泪,对她唯一的女儿道:“好好好。”
于是李韶亭开始跳舞。
湖蓝色的盛装,飘散开来像一团水晶琉璃的漩涡和幻梦。
我的观赏位置非常好,说的就是这个时候。我离她很近,她的美丽惊心动魄,笼罩了我——即使我见过那么多现代科技营造的绚丽效果——叫人神魂颠倒,灵魂出窍。
我在某个刹那看到了巨大的湖泊,遥远的雪山,成群的牛马。还有,血染的草原。
我知道,她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途径未知。但她选择用这样一支舞来为她的前半生作结,与她的故乡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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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廷在初春的时候,送走了湉甄。
千人的送亲团,满城的花海。
我立在群臣中,恭送大衍唯一的公主远行。我看着送亲的队伍渐行渐远,觉得自己可能忘了点什么重要的东西。
而在多年后,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史书中湉甄公主的结局。
远嫁黎唐,客死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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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廷这种文明千古的政客,自然不会是为了嫁妹妹而嫁妹妹。他可能会在很多个夜晚伏案大哭,而在更多的时候盘算着这是为了什么,能得到什么。
在他盘算的时候,我一般还是会回到翰林院干我自己的事。
我的同僚们还是老样子,张师父会无时无刻不瘫在屋檐下喝酒,这归功于他有个机器一样不知疲倦不厌其烦的助手——张小贝一个人可以干掉所有活。我有些时候良心发现会帮他一些,可他也从无反应,有没有我都一样。他总是不悲不喜,说出来的话很容易使人生气,充满了悲观、颓废和妄自菲薄。
所以今天我走近我们的办公室的时候,当真以为自己在做梦。
因为我没有看到屋檐下的张师父,而且我听到张小贝在怒吼。
怒吼。
那种撕心裂肺、要毁灭世界或者要自杀之前歇斯底里的吼声,竟然来自张小贝。
“张奕!你打算就这样下去吗?就这样,一直这么下去吗?!”
我不是一个好听墙角的人,真的。我离门尚且有一段距离,正常音量的说话声我是听不见的,张师父的回答就很好地佐证了这一点。我听到张小贝在那里吼,可我听不到张师父的回答。
我一时间进退两难,说实话,这样的张小贝很恐怖。
张小贝又是一声吼,充斥着绝望和愤怒:“那我呢?我们呢?”
我还是没听到张师父的回答。
还是张小贝:“懦夫!”
大门轰然洞开,张师父铁青着一张脸迈出来。我越过他的肩膀看到里面一片狼藉,张小贝跪在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书简上,背脊弯曲,像一只没有灵魂的娃娃。
张师父朝里面甩下一句“收拾好”,然后与我擦肩而过,扬长而去。
过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挪进那间光线昏暗的办公室。张小贝已经蹲在那里捡文书了。我靠过去帮他一起捡,他一如既往没反应。
过了起码半小时,他终于说了话。
他说:“他以前是我的先生。”
我花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个“先生”跟我理解的那个“先生”不是同一个意思。
我没敢问,等他自己说。可他也没说什么,只多说了一句。
“不该是这样的。都不是这样的。”他喃喃自语,不悲不喜,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极了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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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月黑风高,夜色重重,李彦廷溜进了我的门。
是的,溜。
我被他从床上拽起来,看了他一眼,确信自己在做梦,就甩开他,又躺回去,说了句“别闹”。
他又把我拽起来:“走吧,鹿琛。”
他一席白色劲装,长发用一枚朴素的银环扎着,周身没雕龙没绣凤,最值钱的可能是腰封上的一枚青色玉佩。比那天来接我的李彦殊更像是要去浪迹天涯。
我掐了自己一把,挺疼:“去哪里?”
他笑了一下,眉宇飞扬。
“去南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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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李彦廷出来,我什么也没带,不过也不需要,他什么都带着的。
堂堂大衍皇帝,轻车简裘,随从区区十数人,披星踏月,趁夜而出。
他告诉我,他是李安冉,大衍流落在外的七王爷,同时也是个江湖门派的主人。而我叫商白,是他的幕僚。我们现在要去参加武林大会,今年的武林大会由南苗万毒谷承办。
然后呢?我问他。
他笑而不答,抛过来一个眼神,明里写着“你懂的”。
去南苗,搞事情。
他说他叫李安冉,他好像真的就是李安冉了,一席白衣,仗剑天涯。那些层层叠叠压在他肩上的东西好像一下子就没有了,他离开了金宫,忽然就逃离了属于李彦廷的命运,整个人都轻快起来,眉梢眼角都是风发意气。
他也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而已。
“朝中怎么办?”
他一脸厌弃:“你不要管。”
好吧!不要我管!不要我管!不管就不管!跟谁想管你似的!哼!
我们从皇城一路向南,行进了两个月,路途所遇,乏善可陈。大多数时候,我跟李彦廷都窝在马车里搞策划——策划怎么搅它个天翻地覆地覆天翻。策划这种大事让我极度兴奋,连吃饭睡觉的心思都没有,也绝了李彦廷这个逼车震的心思。
三月末的时候,路程行了一小半,某天早晨,我在林子里做广播体操,被李彦廷发现了。他惊愕于那些动作之神奇猥琐,以为我是鬼上身。在我跟他解释我曾经捡到了一本武功秘籍,现在诚然是在锻炼以后,他明确表示——不许练了。
我奋起反抗:“为什么?”
他:“丑。”
我恼羞成怒:“要你管要你管!”
然后就开始生闷气。
这个闷气从早上生到晚上,到后来我简直都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要生闷气,只是看他对我的态度十分顺从,就这么生着了。
晚上,凉风习习,我坐在大石头上冥想。
情况比较尴尬。
因为我和李彦廷睡一间帐篷,可是我生了一天闷气,话都没有跟他说两句。现在他在帐篷里,我也不好腆着脸进去了不是?
现在问题就来了,我睡哪儿?
在我还没有得出结论的时候,那个逼出来找我了:“怎么不进去?”
我继续着持续了一天的别扭状态:“吹风,里面热。”
我听到他在我身后笑了一声,声音非常苏,我忍不住要回头,可好歹忍住了。
他单手一撑,坐到我身边来,跟我说:“是真的丑。”
我咬牙切齿,伸手要把他推下去,很遗憾,他纹丝不动。
他仍是笑:“想要锻炼就练着,但不要丑。舞剑如何?我教你。”
出宫以后,他不再称“朕”,与他人你我相称。这使我仿佛回到过去,就是那个作为鹿商被他无限娇惯的过去里,时常会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侧过头去看他,他正对着我笑。如洗的月光将他笼在里面,在他的脸上分割出锋利的阴影,而他的白衣却温柔如同氤氲初雪。
我决定顺着这个台阶下了,跟他握手言和:“好吧。”
他递给我一把剑:“这是你哥哥带进宫的剑,叫遇雪,今后你拿着。”
那把剑入手的瞬间我感到惊悚,仿佛听见冥冥中命运的洪流奔腾而过的巨大响声,整个人都懵了。
长蛇盘绕的剑柄,如雪的青锋。
那是我爷爷,从李彦廷的墓里,带出的那把剑。
是我快要忘记的,我一直在找的那把剑。
李彦廷仍在那里笑:“那从明天起,我教你舞剑。”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初雪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