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 春》乐色写手

2、（2）

　　冬夜街道冷清，寒风卷起路边的树叶。有的叶面完整，有的则残破不堪、只剩下纤瘦的脉络。沙沙脆响。进藤光双手抱臂，穿过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街口，转个弯便回到了楼下。他拖着一身疲惫，连生气的精力也不复存在。
　　接机口从人满为患到四面皆空，秀英始终没有出现。
　　简而言之，他、进藤光——被放鸽子了。
　　行程临时有变故的话，不应该提前通知一声吗？光腹诽，亏我还担心自己迟到，棋都顾不上复盘就走。洪秀英，不靠谱啊！记你一辈子。他愤愤地心说。
　　光长吁一口气。
　　现在只想马上到家，一进门就瘫倒在床上。
　　放在以前，妈妈肯定会提醒他忘记洗澡，现在一个人住就无所谓了。
　　好累，身体是，精神也是。

　　乌龟般爬上五楼，月光迎着正脸飘洒而来。在台阶的顶端，一个人的轮廓赫然闯入光的眼帘。对方蜷缩在墙边，后脊骨阻挡住光线的蔓延，于是阴影巧妙地回绕、从两侧投落下去，淹没了他的表情——什么情况？喉结上下滑动，光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这个点还流落在外，不会是离家出走吧？依他的身材，看起来也不是叛逆青少年啊。光像一只撞上流浪犬的猫，一面畏缩，一面摆出防御姿态、估量着对手实力。万一是身体不适呢？按报纸说的，先天性心脏病还是什么，防不胜防那种病……光犹豫不决。无论如何，总不能当作根本没看见吧！终于，光咬牙靠近，弯腰碰了碰对方的手臂。
　　“那个，你还好吗？”见人没反应，光摇摇他肩膀。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看不清对方具体的长相，却毫无理由地认为他会是模样相当俊秀的类型。他的肩膀足够宽，写书的人不是总爱用类似的形容吗？年长之人那宽厚的臂膀，带来绝对的安心。可他的肩膀又很薄，手不用劲地搭上去、便被骨骼惊人的线条触感吓一大跳。摇他肩膀时，手掌恰好按住了锁骨突起的部分，感到有如钝刀般的锋面在切、在割。
　　对方从鼻腔深处发出几声闷哼，见状，光赶紧加大力气。
　　“喂，醒醒——别在这儿睡啊。”
　　却听见几声抑制不住的笑。不同于机械性地讪笑，这笑声确是发自对方心底，仿佛树叶在风中婆娑、微微颤抖着。搞不明白他联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毫无预兆地便笑个不停。
　　光瞪大了眼睛，完蛋，不会遇上怪人了吧？
　　要印证他的想法般，对方低声说了句他并不理解的话。
　　“再见。”光腾地起身，准备逃跑。鞋底触碰到平台的瞬间，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将他整个往后拉扯。他低头，一只手拽住他的裤管。手像是剥离了血肉的骷髅，骨节分明，苍白削瘦。
　　然后，他听见那人笑语。

　　“进藤光，晚上好。”

　　由远及近地传来，光脑中有如烟花迸裂。如何能装作认不出来？此前从未想过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与他相遇。改口说重逢好了。他并非无关的别人，也并非陌生的谁——高永夏。
　　是高永夏。心脏深处一道声音在重复。
　　表面上却是哑口无言的。
　　光只能任由自己亲眼看他站起来，挺俊的大栾树急遽生长，敞开手臂笼起一湾月光，轻灵灵洒下。他好像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唯独一头橙调、比焰火炽热的头发蒙上了阴影的面纱，褪色、黯淡、变化。又或许长了个子。可他本来就高，现在还是比他高，即便脚踩的是下面一级台阶，眼光也能跟他保持在同一水平线。

　　两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高永夏维持他一贯恰到好处的微笑，显出不疏远也不亲昵的样子。过分长的睫毛翘起，忽闪着，总会给人造成他极易接近和相处的错觉。好半天，光才憋出一句干巴巴的问候。那又怎样？他直想，说得太多太复杂，也未必听得懂。只是总不能叫人在外面呆着。
　　“走吧。”光摆手示意，前面领路。

　　今天已经够意外的了。
　　他没想到命运还能挥动剑柄刺入他的肩胛。那枚小小的钥匙去了哪里？进藤光一无所知。甚至他伸手进裤子口袋捉摸半天，才发觉自己竟然是对此一无所知的。像被大门截堵的流水般停滞不前，故作无意地一瞥。高永夏双手抱臂，背倚墙面，一副神游模样。这家伙，盯着空气发呆吗？光有些咬牙切齿。对方投来无辜的视线，光自觉摸起后脑勺，尴尬地大笑几声。
　　“啊、那个……真是不好意思……”
　　高永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单音节的语气词。同时，挺起靠墙壁支撑的柔软身体。
　　骤然变认真的表情把光扯回几年前的对局。正坐在自己对面的他，注视着自己眼睛的他。别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自己的心情。上一秒钟还挂着社交微笑打招呼的高永夏，下一秒钟将扬起的唇边压抑得死死的，眼中除却胜负、别无他求。冷着一张脸把对手的棋子逼入绝境，斩断所有后路。你就喜欢给别人放迷惑性的烟雾弹，不是吗？
　　“怎么了？”高永夏这样问道。
　　也不是一点日文都不通晓啊，光愣愣的。
　　对方唤了声进藤。
　　拜托，到底怎么表达才能让一个外国人听懂？光一边慌乱地用手比划，一边语无伦次。高永夏即刻捕捉到重点。“钥匙？”他再次吐露简单而明确的词汇。
　　光连忙点头，补充道：“不见了。”

　　钥匙、不见了。
　　高永夏抬眉，意思是，真没想到。
　　光也没想到。没想到丢钥匙，更没想到他来这天刚好丢钥匙。所以谁才是倒霉催的？平时从不丢，偏偏今天丢。因为他来。高永夏这霉气重的。

　　于是去酒店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后续发展。高永夏挑剔，选得是商业中心排场最大的一类房间，硬软件设施奢华又全备。不知他本就如此还是口味被养得刁钻。光只在参加比赛时才托主办方的福享受一回，也并非所有主办方都不吝于豪掷千金。平日他无所谓高低标准，横竖一张床而已，睡得着就行。要么说他俩相处不到一起呢，寸土寸金的地方，光身上没装多少现金，大抵要风餐露宿。对方倒早有预料般，拉开钱夹链条，掏出一叠纸币，数也不数递给前台。短短三分钟，高规格的套房成功办理入住，上下两层紧密相连。

　　“谢啦，下次请你吃香喝辣。”光呲牙裂嘴地笑，轻肘对方手臂。
　　高永夏不甚在意地点头。大半天时间都在等待，他也很累了。睫毛下晃动的那片鸦黑色也许不是投影，而是积攒的浓浓疲惫。尽管全身绵软无力，还是拖着酸困洗了澡。光很识趣地在一楼会客厅逗留，随手翻翻杂志，从浴室传来的水声仿佛高档餐厅里的即兴伴奏。他一屁股倒在勃艮第红的沙发上，头顶发丝随下半身的陷入和弹起波浪般起伏。双手交握枕在脖颈后面，仰头凝视水晶枝型吊灯，暂时被忘却的犹疑又有复苏之势。

　　秀英为什么没有如约而至，他、高永夏，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光不由得将目光转向二楼，恰好撞见那抹高挑的身影从弥散的水雾中出现。裹了件丝质长袍。室内温度烧得极高，倘若照旧穿厚衣实属不妥，光自己也脱了件外套。可还是显得锐利十足——果然和裁剪得当的白色西装更相配吧，光用心描摹着那幅肖像。毛巾搭在他脖间好像驯顺的蟒蛇，及肩的头发抽抽搭搭滴着水，拿毛巾右端细密地边走边擦。偶尔瞥了眼进藤光，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也可能是错觉，毕竟他总觉得他不好对付。为避免四目相对的可能性，光及时转移视线，错乱地看着旅游胜地介绍，心神却飘忽不定。

　　“晚安。”上面的人话音未落，便撤步去往大床。似乎并不在意下面的人有何回话。光也胡乱应声，强制自己千万不要调转方向。灯一熄灭，夜淹没四壁。光闭起眼睛。他觉得自己像任人揉皱的纸，被随手扔在不合时宜的国王宝座上。无梦侵袭。

　　第二天罕见地起了个早。他的脸是金色沙滩，拂晓之蓝涨潮，漫溢过他鼻梁的小丘，嘴唇的沟壑，眉毛的海湾，继而渐渐消退。还不到六点。光宁愿将一切错误归咎于身子骨底下柔软到过分的沙发，也不愿相信自己是心里有事才睡眠清浅。楼上寂静无声。光洗漱完，跑到前台给洪秀英打电话。信号音持续了很长时间，转为留言提示音——秀英啊，听到的话，回个电话。我在棋院，座机号码告诉你。

　　酒店有上门送餐服务，但光还是偏爱烟火气的食物，预备在车站附近的小吃摊解决早点问题。轻手推开房间大门，清晨柔软的光透过薄帘，映亮暗沉的房间。迎着光，高永夏系上手腕处最后一颗袖扣，头发梳理得服帖，早已整装待发。

　　“早啊。”光左手插兜，挥挥右手，率先打个招呼。
　　“早安，”高永夏微微一笑，“昨晚睡得还好吗？”
　　又来了。
　　这不明所以的微笑。
　　“躺这么昂贵的床怎么可能睡得不香啊！”光咋咋呼呼道，“你干嘛起早？来旅游观光，不好好休息，万一半路晕倒了，事前说好，我可抽不出时间救你。”
　　“语气够差劲的。”高永夏毫无埋怨的意思，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听光说话。对方被直白地盯着，大大咧咧的神态一下子僵住。光闭了嘴，不自觉吞咽一口唾沫，双手不安地握成拳状。这下轮到高永夏惊异，扩大了瞳孔，眼睫翕动着。
　　“怎么停了。明明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不是吗，进藤？”
　　明知故问的坏心眼家伙。
　　绝不能被他压一头，光不服输地暗自较劲，虚张声势般扯大了嗓子：“喂，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来了日本？恶作剧是不是？”
　　“怎么可能。”高永夏装模作样地叹气，“小孩子吗？亏你想得出来。”
　　“那……”
　　“放松。”他只回了一句。
　　为了放松心情。
　　只比废话具体一丁点的解释，怎么听怎么像鬼话。
　　你不诚实，高永夏。

　　时间差不多了。彻底脱离该地界之前，光特意提醒，棋院九点有比赛。正要介绍对局双方的名号，却被直愣愣打断话茬。
　　进藤，我只是来放松心情的，高永夏如是说。
　　“随便你，”光也不耐烦，“出门了，再见！”
　　身后砰地一声响，大门严丝密合地砌入墙壁。
　　世界前所未有地寂静。
　　多像耳聋了。光尤其不适应这般场面，肢体冷颤着。
　　放松心情的前提是需要放松心情。高永夏，你遇上什么事情呢？佐为俊秀的脸恍然在脑海闪了一瞬，光的心脏骤然紧缩，急切地攥住遮盖心室的衣料。险些压死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深呼吸。对、多做几次深呼吸——光重新睁眼，笑容满面，永远打不倒似的活力四射。
　　打起精神来，进藤光。今天可是崭新的一天。
　　光将昨天的烦恼统统抛在脑后，向远阳所在之处迈开坚定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