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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裴景 ...

  •   *

      温景修想起陈弗生走的那一夜,大雪纷纷扬扬,谈吐间,呼出的热气慢慢散进空中,又被风雪打散。

      他独自送这位年老的将军离开,两人都没有撑伞,举目白茫茫一片,他脸上沾了碎雪,陈弗生的鬓发上也落满了雪。

      临走前,陈弗生向他要了两瓶桂花酒。

      他浑浑噩噩,傻笑道,“温鹤,想当年,我们总在一起喝酒吃肉。你,我,陈旻,杜子乾,还有……还有……对,杜子明!他总抱怨我们不带他,可惜后来子乾死在迦南,我们想带他,他又不跟我们喝了,这孩子哈哈哈哈……”

      陈弗生的笑声爽朗,他问,“你猜他为什么不和我们喝?”

      异口同声,“因为宋瞻闻着酒味会吐。”

      说罢两人都笑了。

      温景修也饮了一口酒,味道比当年差些,但究竟是酒差些,还是人差了些,这就无从知晓了。

      “我们闯入迦南泉眼射杀邪魔,事了,便一同枕雪喝酒,陈旻最好你这口桂花酒。”

      “你小子!”陈弗生一巴掌拍在温景修肩头,“屁大的酒瓶,你从丹赤一路藏到迦南……你就是舍不得给我们喝!藏着掖着……偷偷的,偷偷放怀里给温着,拿给……”

      他醉酒胡言,顺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两国交恶后,温景修将自己和过去摘了个干净,他性子阴晴不定,素来不喜靖霜军擅提往事,战场上兵戎相见,也从未念着一分一毫的旧情。

      就连陈弗生他们偶尔也觉得,温景修可能早已忘了迦南,忘了通天海,忘了华胥临都。

      陈弗生痛苦的用拳头砸自己的胸膛,“你不知道那感受,是我,是我亲手杀了,我养大的孩子。”

      明明是他许诺要陈旻福寿双全,儿孙满堂。

      明明是他教会陈旻穿衣识字,耍刀挽剑。

      明明是他……

      陈弗生捂住脸,痛不欲生。

      “太熟悉了,我和他们太熟悉了,那些流血的面庞,每一张脸都是昔日的战友,同榻而眠的三十年岁月里,我们已经成为一个人了。”

      “我愧于阿旻,同样,我也愧于丹赤。”

      陈弗生抹了一把脸,他将佩剑卸下,最后一次抚摸这个陪他征战数十年的亲人,抚摸剑柄上陈旻刻下的字。

      “不求你原谅我妇人之仁,临阵脱逃,我不想为谁做些什么了。温鹤,我实在……无法和昔日的袍泽弟兄兵刃相向。”

      我也再也无法拥有作战的勇气。

      温景修接了朔风,雪还是那么大,陈弗生头发花白,他攥着温景修的手,看了他很久。

      “走吧,往前走,一直到榕城,别在那里驻留。”

      温景修话落,松开陈弗生的手。

      风萧萧兮,刺冷的风利刃般剜着皮肉,痛的令人心惊。

      陈弗生大笑着,雪水流进他的眼睛,模糊了视线。

      陈弗生浑浑噩噩,他踩着雪跌跌撞撞向北方走去,冽风卷起他的鬈发,他举着桂花酒,流着泪,似敬明月,又哭又笑。

      霜雪千里,寒意砭骨。

      从丹赤昭里到华胥临都,再到烟南域的阙河汇进迦南通天海,苍沉大漠接壤着龙骨山脉,几万里征程,几辈人鲜血。

      陈弗生似乎看到了迦南的通天海,某年某月,风景无限好,亲朋尚在,信仰犹存。

      可惜,可惜。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夜,太冷了。

      *

      次日,天依旧灰蒙。

      杜子明收拾好包袱的时候雪还未停,温景修独自一人送他最后一程,不过架势活像来赶人的,挂着张笑脸气的杜子明一口气咽不下去。

      “往前走,到榕城去吧。”

      温景修揣着手炉,踢开地上的积雪,漫不经心的打了个哈欠,“陈弗生他老人家估计已经到榕城了,如果没被那段疫病吓着的话,还得在那歇个几天落脚,你快点走啊,还能和他结个伴。”

      “温,鹤!”

      杜子明破罐子破摔,“你!你……”

      “没大没小,”温景修眯起眼睛,“我怎么?”

      “你当真是没感情吗?”杜子明将包袱重重一拎,“现你着便衣,我不为将士,便明着问你了,你当真将十五年前的情分都忘干净了吗?手足相残,你当真不会心痛吗?”

      “啊,”温景修眨眨眼,“原来你也知道是十五年前。”

      “……”杜子明不说话了,梗着脖子,“罢了,未触你逆鳞,你就不会感同身受。”

      他将要擦着温景修的肩膀离开,温景修忽然退开一步,挡了挡他的去路。

      “不对,”温景修仍旧是噙着笑,“即便是苏裴,我也不会念着半分旧情。”

      什么?!杜子明瞪大眼睛。

      靖霜军这十五年私底下提都不敢一提的人,竟然被他这么轻飘飘的说出来了!

      温景修嚼着字,慢慢道,“更不会因着别的什么,违抗军令。”

      杜子明咬咬牙,有些想骂人。

      军中都是你发号施令,你上哪门子违抗去。

      他冷声道,“铁石心肠,忘恩负义。”

      “嗯哼,”温景修慢悠悠的走了几步,“不就是上了个床的关系,算什么恩呢?”

      “!”杜子明的包袱掉到地上,“温鹤!你不要脸!”

      温景修笑的更放肆了,“羞什么?你和宋瞻也上过床吗?两国交恶的时候你俩不会还好着呢吧?好到现在?”

      温景修啧一声,“那的确是难为你了。”

      杜子明气的眼都烧红了,他攥紧包袱,用肩膀狠狠撞了温景修一下,大声道,“滚开!”

      他大步往前走,却又猛地回头。

      “我不管你和裴鹤之之间怎么样,也不管你对过去的感情什么样,温景修,”杜子明深吸一口气,“我和你不一样,无论是过去的谁,我都不想再和他兵刃相向。”

      “再者,”杜子明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和宋瞻,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我们是纯兄弟!纯兄弟!你大爷的!”

      语罢,杜子明攥着小包袱跑的飞快,温景修杵在原地笑出了声,他伸了伸懒腰,系紧了大氅,慢悠悠的往自己的帐子走。

      杜子明一连串的话,他脑中却只回荡着两个字。

      裴景,裴景。

      真是许久未提,许久未见。

      丹赤和华胥的仗打了整整十年,温景修从未见过裴景,明明在迦南是自己手把手教的他如何用兵打仗,裴景是个不错的学生,虽没到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地步,但后来在华胥也该排得上名号了,但他为什么没上战场呢?

      这是温景修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

      不过他也懒得想了。

      半个月后,忆城战报传来,比温景修预想的来的要快,内容却与他预想的完全颠倒。

      按理说,忆城虽易守难攻,但谢成尧对上宋瞻,那就跟卵石碰上鸡蛋一样,没有人比谢成尧更熟悉宋瞻的招式了,就连杜子明都得靠边站。

      但谢成尧败了。

      他不可能会败给宋瞻。

      温景修合理推断,在忆城和谢成尧打仗的另有其人,谁呢,温景修琢磨了一下书简上描述的可以用狼狈来形容的战况,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但真当楼笺碾碎传灵石,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他的心还是不重不轻的抽疼了一下。

      长大了。

      “这是谁?”楼笺歪着头,“有病吗?上战场还戴面具还怕别人认出来他不成。”

      温景修瞧他一眼,“谁有病?”

      “?”楼笺莫名其妙,指了指传灵石投出来的影像,“他啊。”

      不然呢。

      “你说,谁?”

      楼笺难以置信的瞪大眼,“你要帮着敌军说话!”

      你要反了不成?!

      “诶诶诶,”当归举起手,咧咧嘴角,“……我有病,我有病,哈哈……”

      楼笺炸毛了似的张牙舞爪,当归一把抱住他,低声哄道,“少爷!祖宗!求你了你别说了,温景修发起疯来会削死你的!真的,他是真的削……”

      楼笺脊背一凉,回忆了一下自己整理出来的中都秘闻,温景修削人?

      哦对,就在朝堂上,当着丹赤王的面砍了一个大官的胳膊,因为他非议温景修和裴鹤之。

      糟了!楼笺急忙捂住嘴,又惊又怕的看了眼温景修。

      戴面具这不会是裴鹤之吧!

      楼笺拽着当归退到数十米外,低低道,“……可他可不应该附和我吗?为什么削我?”

      当归扯了扯嘴角,“你猜温景修当年为什么在朝堂上那么疯?”

      “我又没说他和裴鹤之有一腿。”

      “呵呵,”当归叉着腰,“可是他们真的有一腿!”

      “……”

      ?

      什么!!!

      楼笺深呼吸,“不是他俩不是他俩他他他我靠……?”

      他咽了口唾沫,“难道不是两国还没交恶的时候他俩就分开了吗?”

      你丫的,这可是谢成尧酒后吐的真言。

      “是啊,”当归点点头,“但是温景修余情未了啊!你不知道吗?”

      “……”

      楼笺抹了一把脸,他还真不知道。

      “那那那那……他岂不是更是要反了?天啊他不会不打这仗了吧!”

      “屁!”当归此时也不顾及楼笺是什么官是什么小王爷了,他狠狠剜了他一眼,“别用那种心思想温景修,也别这样想靖霜军的每一个将士。”

      “贬在片言,诛身斧钺啊!我们到过苍沉,见过疫病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比我们更知道这场战争的意义,你记着,靖霜军是为丹赤所有的百姓活着的。”

      楼笺被手下训教,心有不服,却也明晓此话的千斤之重,只得连连点头。

      另一边,传灵石的影像定格在银色战袍的年轻男人掷出长枪的一瞬,碎雪横飞,冰凌倒挂,系着蓝绸的雪亮长枪划破雪雾,在空中掀起一片刺目寒芒。

      身后城墙上,华胥的紫金旗高高挂起。

      温景修眯起眼睛,借着楼笺和当归说悄悄话的功夫,细细打量了裴景。

      他脸上带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整张脸挡的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眼睛。

      温景修失笑,这还不如只蒙上眼睛呢。

      楼笺适时的发问,“诶,他带着面具,你们怎么看一眼就知道他是裴鹤之的?”

      当归抱着胸,“这还不好认?整个华胥,乃至整个中都,没有人有第二双这样的眼睛!”

      他曾给裴景画过像,足足九百张,这双眼睛早刻进脑袋里了,不夸张的讲,裴景的眼睛多长多宽他都知道。

      楼笺不理解,只能哦一声。

      他又问,“那接下来怎么办?”

      “小孩子瞎操什么心,”温景修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从架子上拿了手炉,慢悠悠对当归道,“告诉谢尧臣再撑三天,援兵马上到。”

      “哦,援兵是谁?”

      当归话一转,“老天啊!你可不能让我去啊!我有多不行你可是知道的!”

      “嗯,我知道,”温景修抬了抬下巴,“援兵是我。”

      温景修对自己的教学能力还是很认可的,裴景的一招一式都是他亲自教的,再加上他先天灵根就比普通人长得好,整个丹赤没有几个人能赢的了他,温景修算一个。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世上恐怕也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裴景了。

      他的佩剑,兵术,习惯,乃至极限,温景修都可以不谦逊的说尽在掌握。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但那又怎么样呢,温景修想到传灵石画面中那个更加成熟冰冷的身影,兀自笑了。

      连他都杀不死十五年前的自己,只能藏起来,裴景行吗。

      裴景的性子是很执拗的。

      *

      忆城兵败的第二个夜晚,雪又来了。

      主帅的营帐外前不久叫人栽了一棵梅树,虬结的枝丫错综横斜,含苞欲放的梅花悄然盛开,漫天的白色间,只剩这一抹艳丽的红色。

      天空似是被泼上一层浓墨,温景修前脚才去校练场看了眼操练的将士们,后脚沐个浴洗个澡的功夫回来,他的帐前就有了不速之客。

      他先是隔着大老远看见了那棵红梅,视线一转,又看到一个披着玄色斗篷的身影。

      许是记忆里的那个身影太过清晰,有或是来人的刻意模仿炉火纯青,温景修很轻易被勾起了情绪,他驻足原地,撑着伞看了半晌。

      梅树旁的人裹紧了大氅,半张小脸都埋在绒领中,冷的直跺脚。

      他歪歪斜斜的扎着个马尾,垂着个小脑袋,背影看起来很落寞。

      温景修笑了声,这小情绪倒是学的很像。

      动作这么快的吗,温景修扬了扬眉,他昨天才通过传灵石见到十五年后的裴景,今天他们就送人来了。

      他大致目测了一下,帐前冻的瑟瑟发抖的那个瘦瘦的,小小的,看起来很笨。

      十五年后的裴景他不知道,但是和十五年前的裴景是挺像的。

      两国彻底交恶后,温景修没有再见到过裴景,但他见到过很多很多他的朋友,他们全部都死在战场上,死在丹赤人的手里。

      温景修一直站到揣着的手炉渐渐有了凉意,才缓步走向前去。

      “站这里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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