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灵日记》遥无光

72、第七十二章

　　梦中的场景变成现实，是惊吓多一点，还是惊喜多一点？

　　被刷刷刷的雨声吵醒，崔岩睁开眼睛，房间里昏暗如同半夜，估计了下睡眠的满足程度，离天亮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不知这场雨是从昨晚就一直下到现在，还是第二天新的一场。

　　昨天上午阳光明媚，好像能永远灿烂下去一样，午后却突然变了天，并且一上来就是豆大的雨点，没有丝毫过渡就成了瓢泼大雨，让人措手不及。
　　如此暴雨在夏季十分常见，不过在晴冷干燥的冬季，实属罕见。

　　崔岩有些认同薛丝丝的那句感慨。先是能刮走人的超级台风，后来是能冻死人的超级寒潮，现在又是能淋死人的超级暴雨，今年的老天爷是陷入莫名的歇斯底里了吧？

　　薛丝丝并不觉得自己的形容太过夸张，还一本正经地发信息过来，说雨太大了，暂时不出门。
　　似乎真担心被暴雨淋死似的。
　　崔岩甩了甩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思绪，翻个身，重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先是感到睡饱了的满足，睁开眼能看到正奋力透过窗帘映进来的微薄日光。天终于晴了，这又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好消息。
　　伸了一个长长的、舒展到极致的懒腰，双脚像摆锤一样大幅度扫来扫去。又掀开被子，发现小葬没在床上。
　　崔岩心想，怎么回事，衰仔今天竟然没赖床！

　　一把扯开窗帘，准备迎接辉煌的阳光普照的崔岩失望了。
　　天空还是阴沉的，方才窗帘外的朦胧日光应该只是越过云缝的漏网之鱼。雨是停了，却不打算撤退，暂时潜伏起来，随时会跳出来给人一个“惊喜”。

　　崔岩下楼，倒了一杯温开水，加入一小勺盐，搅拌均匀后尝了一口，有点咸，便添了热水，尝着又烫嘴。啧，叫你喝什么淡盐水，麻烦！
　　等杯中的水慢慢冷却，崔岩难得起了闲心把自己放到显微镜下浅浅剖析了一下。方才他对阳光的期待毋庸置疑，是否表明他对雨天又重新不喜了呢？

　　在学校念书以及出来工作差不多十年的那段时间，他一直都不喜欢下雨天。
　　并非因为雨天不美，终日忙碌的他哪里顾得上美不美的，不过是因为下雨天出行不方便，衣服晾晒不方便，而且被窝总是一股潮意。
　　从天而降的雨水湿润了大地万物，花草树木倒是高兴了，偏给他带来麻烦。鉴于此，他便一直对雨天抱以嫌弃的态度。

　　直到四年前归乡，摆脱了雨天车辆拥堵在立交桥上、雨丝躲开雨伞往西装上撒、衬衫洗了要是不立即烘干就会晾出一身霉味等诸多不便与烦恼。
　　静下心来单纯地从美的角度来审视雨天，崔岩忽然就悟到了雨的美。
　　他开始喜欢上了雨天，每逢下雨天就搬个板凳出来坐着瞧雨，瞧一下午也不觉无聊。

　　哈——哈——哈——衰仔嘹亮的笑声传来，听声源人在屋外玩得正欢。

　　崔岩不去理他，屋前除了一个小池塘就是一片荒田，什么都没有，也能玩得这么起劲。衰仔有时没心没肺的傻乐模样真像他前同事养过的一条二哈。
　　打开冰箱门，盘算着早餐吃什么，唔——就辣椒酱拌面条吧，再煎个荷包蛋。
　　直直的挂面呲溜一下变软，泡在开水中翻滚，彼此缠绕成一个毛线团，他用筷子把它们搅散。

　　这时，崔赫打来电话。
　　我亲爱的哥哥，早上好呀！吃了么？吃的什么早餐呀？
　　能不能正常说话？夹着嗓子像个变态。
　　切！上周我和几个哥们去东北玩了一趟，老好玩儿了，贼过瘾，还带了特产回来。你看到一定会吓一跳，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粗的红肠，申请吉尼斯纪录都够格了，还有······

　　崔岩敷衍地应了几声，终于不耐烦听他的长篇游记，打断他的兴致勃勃，有事说事，没事就挂了。
　　哎，别呀，我有正事，就是、那个、呃、过年你打算怎么过？来和我们一起吧，不然一个人孤孤单单多可怜，来吗？来吧！
　　崔岩沉默半晌，锅里的面条好了，他拧熄了火才回答崔赫，到时候再说。

　　崔赫听他哥先前沉默，没有一口回绝，就以为有戏，想趁热打铁定下来。还要到什么时候，离过年也没多久了，要不我先回去陪你住几天，过年了咱俩再一起回上海？
　　千万别来！这回崔岩是一口拒绝了，义正言辞。

　　你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里面不寂寞吗？长夜漫漫不难受吗？我去陪陪你不好吗？难道说你已经有人陪了，丝丝姐吗？
　　懒得再听他聒噪，还有那贱兮兮的坏笑，崔岩说了声再见后利索地挂断电话。

　　拌好面，煎好蛋，崔岩扬声喊衰仔吃饭。
　　喊了几声都没动静，看来是玩入迷了，连吃饭都忘了。假如不喊他而一个人偷偷吃饭被他知道了，那个衰仔又得厮闹好一阵，为了家宅安宁，崔岩必须忍，只能出门喊他回来。

　　打开门，之后有好几分钟的时间崔岩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愣愣地呆站着，失神地看着前方。

　　就跟昨天初见一样，震惊程度并无丝毫递减。不是他变得和金鱼一样只有短暂的记忆，而是有些东西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不管看几遍都适应不了。
　　他有自信至少比薛丝丝淡定，她如果来到这，定会被眼前的景象吓一大跳。

　　哈哈哈——嘻嘻嘻——衰仔那嘎嘣脆的笑声不绝于耳，崔岩打眼看去，这个二货正拽着一根藤条来回晃荡，还学电视上看过的人猿泰山的标志性动作。

　　哪来的藤条呢？

　　缠绕在树枝间，靠近林荫道那侧的小片树林全被柔韧的青藤俘虏了。从这棵树缠至那棵树，从腰间缠至顶尖，没有哪棵树能够逃脱被五花大绑的命运。这片密集的藤网，就是小葬的新乐园。

　　还是那句话，哪来的藤条呢？

　　小葬甩荡到某个位置，手一松，精准落到龟壳上，而巨龟不以为意，大度地包容着他的嬉闹。
　　那片藤网，以及周遭铺天盖地如原始森林一般无二的疯狂植被群，都是拜那位巨龟前辈所赐。

　　哦，那么巨龟前辈又是哪来的呢？

　　干裂的、灰白的、死气沉沉的土地，一阵风吹过，扬起的尘土追逐而去，没有一棵草能扎根存活下来，因为这片土地是没有生命力的尸体。
　　凄风苦雨，绝望弥漫，触目所及都是黑白影像，灰色的天空没有阳光，灰色的山脉没有绿意，灰色的树林没有生命。

　　他站在死地旁边，不是前来默哀悼念的送葬者，冷静是底色，惋惜是越来越多的斑点。
　　原来，在他的心底是燃着一股小火苗的，非常非常渺茫的希望——
　　假如，有什么办法能够救救眼前的土地······

　　这时，一个他从未听过却觉得熟悉的声音响起，问他想不想救救它。
　　他没有立即回答。
　　不管是神明还是妖魔，他不是轻信的人，不会第一眼就相信或质疑陌生的存在。

　　那个声音并不计较，继续问他，想不想拯救眼前的土地。
　　他当然想，只是，起死回生是多么惊人的神迹，谁能办得到呢？

　　你想不想——想不想救救它——
　　那个声音执着地追问，以温柔的迫力逼他亲口说出答案。
　　既然如此，你就试试吧，他说出口了：我想，如果你能办到就帮帮它吧！

　　好！那个声音似乎非常高兴，仿佛他的回应并非单纯的同意，而是一句夸赞、一句肯定。
　　莫非那个声音是魔鬼的蛊惑，而他已经被诱导签下了什么出卖灵魂的协议？

　　好！那个声音又喊了一下，随着话音刚落，他眼前的世界正在发生变化。从远处出现了一点色彩，慢慢地晕染开来，灰色朝他这边后退，鲜活的彩色向他奔来。

　　天空恢复湛蓝，阳光从云端洒下；山脉回归青翠，绿意处处旺盛；树林重焕生机，枝叶在风中高歌，这是崭新的、活泼的世界。
　　而如此蓬勃的生命力是那个声音带来的，它是从远处色彩的源头一步步走来的那只巨大的乌龟。
　　非常非常巨大，乍看犹如一座小山坡向他移动。

　　他敢对天发誓，自己从来就没见过这样骇人的巨龟，就算世界上体型最大的棱皮龟到了它跟前也变成迷你玩偶一样。

　　可是，他对眼前的巨龟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

　　他努力地扯着这根冒出头来的线头，一直揪，一直揪，尽头是几个模糊的片段。
　　有他躺在龟壳上晒太阳的场景，有他骑在细长的脖子上模拟冲锋陷阵的将军的场景，也有他丝毫不惧地在巨龟的肚皮下绕着四肢跑来跑去的场景。
　　无论何种场景，巨龟都是带着长辈式的纵容微笑看他胡闹。

　　你到底是谁？
　　他冲着巨龟大喊——

　　崔岩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梦境中断。

　　他忍不住揉了揉脑袋，方才的梦不同寻常，比他以往做过的多了几分真实感，放入早年的记忆中都能以假乱真了。
　　衰仔趴在他脚边，裹着自己的小毯子睡得正香。
　　过分真实的梦境搞得他的精神始终紧绷，无法充分沉入睡眠，没能感受到睡得饱饱的那种满足，崔岩决定出门呼吸一口清晨的冷空气，来提提神。

　　打开门后，崔岩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愣愣地呆站着，望着前方目瞪口呆。

　　那片旷废多年、杂草丛生的荒地不见了。细细密密的青草长满每个角落，缤纷的小花不甘落后，星罗棋布地点缀在中间。草尖及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映照出朝晖的灿烂。

　　原本荒田的尽头、与溪流相隔的地带是乱七八糟的灌木和小矮树。此时它们一改之前的颓废与萎靡，皲裂的枝干变得润滑有光泽，干枯的枝叶也变得葱郁有生机。宛如一群耄耋老人突然返老还童，重回风华正茂的最佳状态。

　　那片绿意盎然的藤网就不用提了，纠缠、盘结、垂挂，每根青藤都像活了似的，散发着妖异的生命力。明明之前不曾有过。有也只是挣扎在底部、瘦弱的枯黄藤丝，有气无力地想要攀爬到高处，却怎么也爬不上去，随时都可能咽气的倒霉模样。

　　就连小池塘也没能逃过一劫。这阵子刮大风，吹来许多枯枝败叶落到水面上。他犯懒，想着过两天再清理，就由着水面布满落叶，远看似是停了许多斑斓的蝴蝶。
　　眼前的小池塘可不是“垃圾场”。水面上是一朵一朵青葱般的圆叶，有巴掌大，有脸盆大，细长如绸带的水草在水中飘扬，完完全全成了华美的水养景观模范图。神奇的是，池塘里的水瞧着也更清澈。

　　地还是那块地，只不过其上的所有植被仿佛被施了魔法。不仅疯狂生长，而且有节有度，自行规划出错落有致的层次，极力展现出各自最好的一面，共同组成了令崔岩震撼不已的原始深林景象。

　　难道他仍然身处梦境之中？所谓的梦中梦？
　　不然如何解释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然后，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
　　从旁边那片他在夏日经常躲进去乘凉，如今愈发稠密的小树林，走出来一个非常非常巨大的乌龟。
　　像大货车一样的巨龟缓缓地，朝崔岩走来。

　　四肢就像顶梁的大柱子。脖子比一般乌龟要长，同某种恐龙的细长脖颈相似。背上的龟壳黝黑似有岩石的坚硬感，其上不是光滑一片，而是突起了一格格粗粝的棱角。
　　巨龟高昂着脑袋，脸上显现出近乎人类的神情，一种长辈式的包容的微笑。

　　似曾相识的巨龟，熟悉的微笑，让崔岩神情恍惚。

　　小葬不是人，所以脑筋比较简单，不到一天时间就和新来的巨龟成了忘年交。
　　他不止一次在崔岩耳边念叨着羡慕巨龟魁梧的身姿，看起来十分威风，而他的小身板限制了自己拓展事业的雄心壮志。
　　什么事业需要魁梧身姿，□□吗？

　　巨龟前辈的年龄已不可考，度过的岁月漫长得记不清。不过能肯定的是他和崔岩已经去世的阿公相识，并且从崔岩阿公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成了朋友，所以崔岩喊他一声前辈并不冤。

　　另外，若非灵族不适用于人类的土地所有权法律，从存在年代及居住时间来算的话，巨龟前辈比崔岩更有资格继承如今六居里的这栋楼房及大片荒田。
　　崔岩阿公的确曾经起过这个念头，希望故去后给老友留下点东西，最后只留下了屋前的小池塘。

　　好在有崔岩这个古怪、孤僻的孙子，不然也许这栋楼房连带小池塘都保不住。谁能保证不会有哪个背祖忘典的不肖子孙为了钱将一切推平改建垃圾场？

　　没有睡到一半突然被挖掘机的铲斗敲醒，接着又被垃圾的恶臭熏到，巨龟前辈能安安稳稳沉睡至今，醒来还是那个干净的小池塘，不得不承认多亏了崔岩。
　　不仅是老友心爱的孙子，小伙子人也长得精神，与灵的世界又关系密切，巨龟前辈对他便多了几分包容与宠溺。

　　崔岩的感觉是一觉醒来莫名其妙多了个“阿公”。

　　小葬发现了呆立在门边的崔岩，立即从巨龟背上下来，飞到崔岩面前。方才“蹦极”的兴奋残留在脸上来不及消散，问：“哦，是要吃早餐了吗？今天我们吃什么？”
　　“荷包蛋。”崔岩一把挥开挤在他眼前的大脸，朝巨龟前辈点点头打招呼，随即目光忍不住检查了一遍周遭的植被。

　　那片青藤依旧，长满碎花的青草地也同昨日一样茂密，不过，旁边的小树林似乎长高了，以及房屋周边的草木好像靠得更近了。
　　希望是他眼花了，不然赶在房子被疯狂的植物吞噬之前，他必须和巨龟前辈谈一谈。

　　虽然巨龟前辈解释过，眼前这些青草地和藤网是由于他刚刚醒来的那一刻脑子迷糊，力量稍微没控制住逸出了一丁点，过些日子就好了。
　　“你不喜欢花草吗？我记得你阿公很喜欢······”说不定也有故意放纵的成分在里头。

　　回到餐桌，面条已经坨了，崔岩添了点方才煮面的汤水，拌了两勺辣椒酱。
　　盘中的荷包蛋被小葬以极快的吞咽速度一下子就解决掉了三个，崔岩忙不迭夹起一个，放到面条上。

　　小葬的腮帮子鼓起，含糊不清地边嚼边说：“大乌龟和那个噼里啪啦的认识呀？”
　　衰仔对雷先生的态度很奇怪，应该是畏惧居多，却给了雷先生一个不太像话的称呼“噼里啪啦”。
　　崔岩点头。巨龟前辈自己说的，他和雷先生也是多年的好友，要不是雷先生拜托他出山镇场子，他还打算再睡几年。

　　“果然，大人物和大人物都是认识的。”怎么回事？衰仔竟然也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现在，这两个大人物你都认识啦，可以拿出去吹嘘一辈子。”
　　崔岩夹了两根面条在小葬眼前甩动，被他一口咬断，一半进了嘴，一半掉在桌上。
　　小葬把面条囫囵咽下，吧唧吧唧两下，神气活现地说：“因为我也是大人物呀！”

　　崔岩笑他脸大，面条吃到一半，收到薛丝丝发来的信息，问他要不要油柑，她摘了很多，可以送点过来。
　　他向来不爱吃那种又酸又涩的果子，本想拒绝，突然灵机一动，让她送油柑过来。
　　不知她看到这片疯狂丛林还有货车一样的巨龟，会是怎样惊恐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