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离开的原因》西伯利亚拖拉机犬

4、章鱼和潜水艇

　　我一直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孩子。

　　岛上只有两所小学，我在海背面的那所。我没有朋友，但是我想，我好像也不需要。上学的路上会有白色的细软砂石，它们随着前面走过我的同学滚动，然后它翻动着，那句“那就是那个学习很好的女生”也在我脑海翻动着，一直翻到我的课桌，翻到我课桌上的书，翻到我放学路过的寄居蟹，就这样翻了四五年。

　　他们也许并不是故意孤立我，只是他们不知道怎样和我说话。

　　学习好在他们眼里是很好的事情，我并不是很喜欢学习，我只是恰好比较擅长。体育课时他们害怕和我分到一组，所以只会小心翼翼地问我，老鹰抓小鸡也并不是一定需要三个人，你如果忙，就去看书吧。

　　于是我就去看书。书里说，海底有比鲸鱼还要大的章鱼，书中的主人公坐着潜水艇潜到了几万里的地方，隔着潜水艇向外看着巨大章鱼，章鱼也在观察着小小的潜水艇。好奇怪的情节，如果我是章鱼，我应该会对潜水艇发起攻击吧，毕竟是从来没见过的奇怪东西。

　　后来书看完了，我放学的路上还是会有寄居蟹，但是我却先离开了。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我的离开，也许老师会可惜班里学习这么好的孩子就这样离开了，但是那些人呢？他们又会怎么记得我？

　　搬家的前一天，我还在书桌前看书。妈妈和爸爸在客厅打包东西，窗户开着，穿堂风从书桌吹到客厅已经干枯的樱花，对面就是我回家时的最后一段马路。我妈问我，路路，要搬家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不知道回答什么。窗外路过了两个人，是我们班里的人。他们推着自行车经过，说，那个奇怪的女生要走了，有时候感觉她像鬼一样。

　　嗡的一声，我准备翻到下一页的手愣住了。

　　他们是在说我吗？

　　不是在说我的话，又能是在说谁呢？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不合群好像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我有次看到他们抢走了另一个女生的铅笔盒，放在了班里悬挂的电视上面，而原因我却不得而知。那个女生瘦瘦小小，在我眼里，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瘦弱是错事的话，那我觉得那些欺负她的人比她还要罪不可赦。

　　但就是这么瘦小的一群人，站在一起却显得不可撼动起来。合群变成了唯一的真理，只要站在一起，正义好像就自动的归结到了他们身上。而班里另外的人也会被动配合起来，任凭女生开始哭泣，任凭这群人开始雀跃。

　　我很希望我能做些什么，但我却是另外的人。

　　合群是一个选项，强大也是一个选项，我暗自庆幸，在这里，学习好也算是一种强大的表现。因为我的学习很好，所以就算在他们眼里奇怪，也不会对我做什么。因为我学习好，所以在麻烦的事情上，老师也会开始站在我这边。在学校，与我说话的只有我的笔和我的书，和一切被他们视为无生命的东西。我有时候会问学校那颗种了不知几十年的棕榈树，树会不会也有合群这一说？

　　棕榈树不会回答，它只是被风吹的沙沙作响，然后又开始沉默。

　　所以我有记忆的第一个好友，也许就是我自己。

　　我一直不觉得这会有什么变化了，我也许会一直到长大也不会拥有除我自己以外的朋友。踏上离开小岛的船的时候我抱着手里的海底两万里，我爸说，路还有好长，拿着很碍事的，于是他帮我收到了箱子里。

　　我的手中终于空无一物了。

　　但我的这种想法还没有持续多久，手里就被塞了筷子。我没想到这么快，也没想到是双筷子。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我觉得她很好，但是我并不觉得我在她面前是合群的，也并不觉得是强大的，这就意味着，我早晚会被她讨厌。于是我开始觉得筷子开始变得沉重，我开始想起我的姥姥，又想到那个铅笔盒。也许是我太想家了，也许是我开始觉得害怕。

　　所以我哭了，哭的时候我想，我能一直哭就好了，哭到没人可以再找到我。

　　但是她一直拉着我的胳膊，拉到我没法不停止哭泣。

　　那天再怎么样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我最后被她拉回了家，我妈上前关心我，我一直在觉得自己很丢人。我在那天晚上已经认定了她永远不会再来找我了，因为我是个很神经兮兮又过于敏感的怪孩子，我不会被任何人喜欢。但是我又莫名其妙的在心里较起了劲，我一定会比她学习好，我不知道这种比较的情绪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我为何想要胜过她，好像我只要找到了能胜于她的理由，我对她空缺的期望就会随即消失掉。如果她开始讨厌我，那我就也开始讨厌她。

　　真幼稚。

　　但是第二天，她又出现在了我家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海螺。她过来递给我，说，这好像是海边的，给你。

　　我说，我没见过这种螺。

　　于是我们两个都笑了。

　　她好像不讨厌我，所以我好像，也没有理由讨厌她了。

　　那天我们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了一座山脚下。这里到处都是山，但是不高。阶梯很滑，我们爬到中间就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于是就向旁边走去。天气还是很冷，还飘着密雨，踩到的泥土会向下陷，一旁不知道什么植物的叶子也被我们踩在脚底。因为很滑，所以我们不得不拉着手走，我拉着她，同时也拉着海螺。

　　最后前面没有路了，于是我们一起坐在一个大石头上。

　　我想了很多话，但是都没有开口，反而是她在旁边一直说个不停。我其实想问她，我们现在是好朋友吗，但是话到嘴边，我却问出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

　　“你觉得我像鬼吗？”

　　她转头看我，似乎很惊讶。

　　我已经想钻进土里了。

　　“那你是什么鬼？”

　　“啊？”我没想到她很认真的回复我的话，甚至是突然坐直。

　　“鬼也有很多啊，像什么饿鬼，凶鬼，笨鬼，懒鬼……你是什么鬼呀？”

　　我是什么鬼呢，是奇怪的鬼，还是因为鬼都很奇怪。我还没开口，她就又开始笑了。

　　“你真的好好玩哦！我觉得我比你更像鬼诶，我要当那个，嗯……就是那个什么，我是那个可以收很多很多糖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她很激动，甚至站在石头上开始振臂。我想她说的应该是灶王爷，但灶王爷又不是鬼。

　　“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觉得我奇怪……”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又开始后悔了。你要是不会说话干脆别说好了，为什么每一次说话都会让自己觉得她会更讨厌自己，我在心里这样骂着。

　　“嗯，你很奇怪！”虽然我有预想她会这么回答，但是我没想到她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脸上会是带着期待，开心，甚至有一点点欣慰的表情，我以为她会支支吾吾，最后说一句，你真奇怪，我们别再见面了。

　　我有些懊恼。“你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嗯？因为……我觉得，我觉得奇怪很酷诶。”她开始支支吾吾了，我没想到支支吾吾的地方会是这一句。

　　“……为什么？”我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因为……”她开始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果然，她可能也开始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了。

　　我们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只能看着前方被植物盘绕的山路，树上还有我认不得的小鸟，吱吱呀呀的。她在轻轻低着头晃脚，脚蹭过地面的叶子，发出沙沙声，和我们的呼吸同频。

　　“……因为你说你奇怪，所以我觉得奇怪很酷。”她小声开口，停止了晃脚。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知道了。”我说。

　　“什么？”

　　“你是章鱼鬼。”

　　“章鱼鬼是什么啊。”她抬起头，眼睛亮亮的。

　　“章鱼鬼很厉害，可以跑到很深的海里。”

　　“可以潜水吗？那你是什么鬼？”

　　“我是……潜水艇鬼。”说出来之后，我自己都觉得荒谬，于是我们又开始笑了。

　　“那我们去潜水吧！”她突然蹦下了石头，开始向山下奔跑，于是我也开始跟她一起潜入空气做的水面，潜到了山脚，潜到了落日，潜了很远，很远。

　　也许我错了，也许章鱼不攻击潜水艇，只是因为它好奇，也可能因为，它是一个很善良的章鱼。所以在章鱼伸出触手敲敲窗的时候，我也应该敲敲窗作为回应吧。

　　就让我勇敢的敲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