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黎诀》残夜玖思

43、来路

　　虽然只是离开了碧波园寥寥数日，再度回到这间临时租住的小院，绫时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师韵同青鸳先生去正堂议事，阿时则带着蒋文懿在偏厅先料理伤口。

　　“嘶……你轻着点！”

　　大公子长眉一蹙，倒吸一口凉气。

　　“怕疼你别逞英雄啊！”

　　绫时一边嘀咕，一边把洒了药粉的净布按压在伤口处，然后想了个法子，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我哪有逞英雄？！”

　　蒋文懿不忿地回嘴道：“我那是时运不济好吗？我正回头和先生说话呢，谁想到突然冒出来个杀手二话不说就把我挟持了……”

　　“还不是你非得盘这么间凶宅来住！搞得干什么都倒霉！你这挺白净的脖子，可别落下疤了……想着每天提醒我给你换药啊！”

　　绫时总能找出蒋文懿一百八十个不是来数落人家。

　　好在文懿倒是不在乎，不过说起换药这事儿，倒是提了个醒。“过会儿还得去趟药铺，把夜凝霜叶给你买回来……”

　　“奥，那个不用买了。”

　　绫时狡黠一笑，“我跟攸宁去灵山派的丹房借了点，装了一大罐，且用呢！”

　　看阿时笑得挺开心的，蒋文懿没有多言，只是拉过他的手臂。衣袖褪上去之后，能看到黑紫色的斑纹已经爬上了大臂。文懿托起他的手掌仔细看了看，神色越发凝重。

　　“哎呀没事的……你别瞎担心……”

　　绫时缩回手，把袖子放了下来，心说过会儿还是得找个布条给缠上。他不喜欢蒋文懿总是忧心忡忡，一脸官司的样子。

　　“我被挟持的时候，你为什么说要和我换？”

　　蒋文懿抬起眼，双眸之中有波光闪动。

　　“因为你蠢啊！”

　　绫时想起这一点就来气。“你说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人家拿刀架你脖子上！你还要出言讥讽？！你是不是嫌你命长？？那些江湖异士杀人都不眨眼的！你这要有个好歹，你娘不得把我抽筋扒皮？！”

　　“那说不定……”

　　蒋文懿发现绫时只要一开口，自己就忍不住和他犟。

　　“说不定什么？没有说不定！我的大公子！正好趁这个机会我跟你说清楚！”

　　阿时突然抓住蒋文懿的双臂，义正言辞地看着那灵动的双眸。

　　“我不管是你是为了兑现你娘的承诺，还是就想单纯地出来走走逛逛，你自己的安危是最重要的！咱们才勉强找到了四个舵，这都遇到多少事儿了！后面的日子只会更难！我要解毒，韵儿要给她爹报仇，但你其实……不是非得冒这个险不可！而且我也觉得你还是在京城里更为安全……”

　　蒋文懿的脸色唰就沉了下来。

　　“你要打发我走？”

　　绫时忽地一愣。他本来是有这个意思，毕竟从五鹿城回东京汴梁不过几日之事。但文懿真的说出这个“走”字，阿时又有点舍不得。这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与他本是云泥之别。可共同经历过多少次生死一线的瞬间，又让绫时生出一种错觉，一种他们两人本应患难与共的错觉。

　　“我……”

　　阿时眨眨眼，别过头，支支吾吾起来。

　　“我……我其实不知道……”他松开文懿的双臂，不安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我觉得你不适合跟着我们在江湖闯荡……这些事情对你来说都太危险了……！可、可是……”

　　看着阿时为难的样子，文懿紧绷的心绪松弛了下来。坦诚，大概是这家伙最大的优点。

　　“可是什么……？”

　　蒋文懿决定逗逗他。

　　绫时冥思苦想半天，然后如同放弃一般，双肩一沉，叹了口气道：“可是我又觉得有你在身边，终是安心些……你总能看到我看不到的，想通我想不通的……”

　　文懿笑了，抬手揉了揉绫时的脑袋，轻声道：“我不走。我要是走了，谁给你这个蠢蛋出主意啊？你这马马虎虎的，我也不放心把韵儿交给你。我们一起出来，就一起回去，我还欠你白矾楼一顿丰宴呢！”

　　绫时一撇嘴，“真当我就知道吃啊！”

　　“那不请了？”文懿长眉一挑。

　　“别啊！”阿时马上服软，“都说好了怎么能食言呢！”

　　眼看着二人又要拌起嘴来，师韵在外面敲了敲门，唤他们同去中堂。他们一出来就发现韵儿的眼圈有点红，慌忙追问。

　　师韵抿嘴一笑道：“没什么……只是听青鸳先生说了些旧事……他说我娘是罪臣之后，爹爹动用幽谷之力将她从死牢里救了出来……但前因后果，以及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晓得……但他说关于阿时手上的毒，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三人急急忙忙来到中堂，见青鸳坐在窗下，手中把玩着那枚白梨玉印。他招呼三小辈坐下，望着掌中的小印沉吟道：“我其实一直都没想通，公孙掌门既然有意托墨黎谷调查，为何又要从我手中夺取玉印……他就不怕得罪于我？”

　　绫时歪过头，不解道：“所以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抢了去，又莫名其妙地给还回来了？他该不会是趁机偷偷刻了个一样的吧？！”

　　“并非没有可能……”

　　青鸳摸了摸下巴，“但幽谷已殒，这印我留着不过是留个念想……就算他复刻了一枚，又有何目的……”

　　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然后抠动机关，从玉印的尾部取下一小截残枝。青鸳将残枝递给阿时，开口道：“拿去吧，这便是震舵的钥匙。虽然幽谷的宝库我从未踏足，但谷主他老人家也是个充满奇思妙想的人。说不定等你打开大门，真能找到解毒之道。”

　　绫时对着他重重一拜，郑重接过钥匙的碎片，放在了小盒里。

　　“听韵儿说，先生对阿时所中离尘之毒，知晓一二？”

　　文懿难掩焦急地问道。

　　“我不懂制毒之术，但有个人兴许知道。”青鸳将准备好的两封信递给绫时。

　　阿时低头一看，一封上写着随知阁主，一封上写着漪澜药仙。

　　“早些时候，我与你们提过武林文库随知阁。随知阁坐落佛子山，曾是墨黎坤舵所在之地。随知阁主并非幽谷弟子，但他与墨黎谷交情匪浅。他受漪澜药仙之托，在随知阁里建了一座医书馆，网罗天下各种医书药典。倘若能找到离尘毒的来历，就能找到应对的办法，调制解药。”

　　“那这位漪澜药仙，既然得此名号，岂不是解毒圣手？我们若能找到他……！”韵儿十分激动地看着青鸳。

　　“就是因为很难找到他，才想让你们去随知阁碰碰运气……”

　　青鸳略带无奈地解释说：“他本是坤舵舵主。幽谷出事之后，他离开随知阁，常年四海云游，凭一颗医者仁心，解众生之疾苦。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他……但你们还是去向随知阁主打探打探，若能找到药仙，解毒一事便指日可待了！”

　　总算看到一线希望的三人在五鹿城休整两日后，准备动身去往佛子山。临出城的一大清早，他们先去飞鸿书院和青鸳先生道了别。然后蒋文懿和师韵清点了行囊，喂饱了马匹，可直到一切就绪，仍不见绫时的身影。文懿留韵儿在碧波园稍后，自己去市坊寻他。

　　不论灵山剑派在群英逐鹿经历了怎样的浩劫，一夜微风过后，红日照常升起。晨光熹微，五鹿城仍旧一副忙碌景象。店家们风竿高竖，喜迎八方来客，酒肆食楼，茶馆客栈，依旧红红火火，人流如织。

　　绫时来到熙春楼外探头探脑，心说约定的时辰已经到了，怎么还不见人呢……忽地，他觉得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

　　“阿时！”

　　绫时回过头去，一下就愣住了。他面前一粉面樱唇的小娘子，长发低挽，唇点朱丹。耳畔一对红珊瑚，随风摇曳，灵巧动人。

　　“呃……娘子……识得我？”

　　“绫时你个蠢蛋！”

　　小娘子一皱眉，在他肩头狠拍了一下，“是我！攸宁！”

　　绫时大惊，往后蹦了半步，诧异道：“攸、攸宁？楚攸宁？！你怎么变成女的了？！”

　　“我本来就是女的好吗！”

　　攸宁双手叉腰，气得跺脚道：“咱俩在一块那么多天你都没发现吗？！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亏着人家还仔细打扮了一番……你个蠢蛋……”

　　绫时盯着人家看了半天，才总算转过弯儿来，接受了楚攸宁一直是女扮男装这个事实。可阿时又想起了二人在灵山后山的那些日子，他们同吃同睡，面对面地泡在灵池里合练心法。绫时这脸噌就红到了脖子根。

　　“你……你是个女的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我这万一干了什么不该干的……”

　　楚攸宁被他扭扭捏捏的样子逗笑了，“什么不该干的？就你那点本事，你想干啥？”

　　小娘子上前一步，斜眼瞄着他，哼道：“想干啥？说出来给本姑娘听听！”

　　“去去去……别胡闹……”绫时又退后半步，生硬地转换了话题，“那个……我们走了之后，山上怎么样了？廖道长他……”

　　楚攸宁收了嬉笑神色，轻轻叹了口气。“闹出这么大动静，公孙道裕算是得逞了吧……他罢黜了玄微阁，另行设立一个叫道和院的地方，每年由弟子们自己选人。选入道和院的，就和掌门一起统管剑派诸事。他把我也安排了进去，毕竟现在整个灵山剑派，只有知道玄天遁影的剑法和口诀。至于廖成欢……他不见了……”

　　“不见了？没回藏书阁？！”

　　攸宁摇摇头，“前山后山都找遍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虽说他挺可恨的，但仔细想想也挺可怜……我还有爹娘疼爱……他真的……连个在乎他的人都没有……”

　　绫时也跟着叹了口气。死守制度，真的会害死人。

　　“看你这打扮……你是要走了吗……”

　　楚攸宁眨眨眼，一脸的舍不得溢于言表。“其实为了解毒，你完全不需要走呀！灵山的丹房里有各种灵丹妙药，山上还有灵池可以助你修行！而且还有我呢！我可以和公孙道裕一起帮你想办法！我们一起练剑这些日子，你的毒气都没有再继续上行了！所以阿时……你要不要……留下来啊……”

　　绫时摸摸鼻子，甚是腼腆地说：“多谢你留我……但我这一路，不仅是为了解毒。我还得帮韵儿调查她父亲被杀的真相……她与你情况相似，她的苦，想必你也能感同身受？”

　　“嗯……”

　　楚攸宁撅起嘴，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师娘子……是朋友吗？”

　　“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

　　绫时这回答之中带了几分自豪。

　　楚攸宁看他那样子便知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觉得十分好笑。不过既然是朋友，攸宁也就放心了。“那……等调查出真相之后，你还会回来吗？玄天遁影我们只练了一半，你不回来的话，剩下一半我也练不了呀！”

　　绫时仔细一琢磨，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便点头道：“好！等帮韵儿查明了师大侠的死因，我就回来找你！到时候若你不在熙春楼，我便去找公孙掌门打听。然后咱们一块把剩下的剑招练完！”

　　“一言为定？”

　　楚攸宁伸出小指摆在绫时面前，清亮的眸子里流光闪烁。

　　“一言为定！”

　　绫时笑着伸出手和她打了个勾。阿时这才发现，她的手白皙娇小，确实是小娘子应有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绫时的脸又红了。

　　楚攸宁眼角一酸，向前一个飞扑撞进绫时怀里。她紧紧环着阿时的腰，轻颤道：“我等着你……不许食言……！”

　　阿时心头一惊，犹犹豫豫地慢慢收拢双臂。攸宁发丝之间有草木的清香，她如此柔软，如此纤细。她小小的身躯里竟然蕴藏了无可比拟的决绝与坚韧……绫时觉得在他的心底，好像有一块地方化开了……

　　阿时垂下眼，将她拥入怀中。耳畔又响起了山风阵阵，泉水叮咚，眼前又看到了薄暮之下，她拔剑而起的挺拔身姿，俏丽笑颜。

　　“等我回来……我决不食言……！”

　　暖风天，流云展，黛眉蹙，旅思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少年远行的身影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少女拂去鬓边泪痕踏上未知的来路。熙春楼前的大槐树后，却站了个不知所措的人。蒋文懿背靠着树干仰望碧空，也不知究竟站了多久。

　　作别绫时三人，青鸳回到百花小院收拾行囊，恰巧碰到了来探望他的浅夏。

　　“舵主这是……要出远门？”

　　青鸳将小院的钥匙交给她，颔首道：“我被困在旧事之中太久了……见过那几个孩子我才惊觉，路不走不成行，不管最终能不能找到，会找到什么，我都得亲眼去确认……若我一去不归，这里便交给你了……记得来年春时，为剪秋上香。紫藤花开时，剪下一串放在她坟前吧，那是她最喜欢的……”

　　马蹄哒哒去，独行天地间。早知旧恨摧双鬓，何必当初尽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