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遮眼》北方无要事

1、薛宁婧之死

　　青梧八年，薛宁婧死了。

　　京都那一年的冬天奇冷无比，一整个月寒风刺骨，天阴了一个月，日日下霜，薛宁婧独居的铜楼晒出去的被子再抱回来盖在身上，冷的人直寒颤。

　　铜楼的炭火在一个月前就断了——蓝玉如今在外打仗，将军和夫人不合已经多年了，况且薛宁婧虽然是正室，嫁进来时就已经是罪臣之后了，下人索性就更当没有铜楼这回事了。

　　薛宁婧在戌时醒了过来，外面吵闹，唤了温酒进来。

　　“夫人醒了？”温酒忙扶着薛宁婧坐在来，又在她身后垫了床褥子，并从被窝里取出汤婆子，再回来时，手里便多了一个汤婆子，一个照旧塞到被窝里，一个塞到了薛宁婧怀里。

　　薛宁婧不大动弹，由着温酒将她安置利索了，被子都快盖到下巴了。她稍微往下扯了一扯，歪头看看窗外的景象，说道：“几时了？”

　　“夫人，戌时一刻了。”

　　“我倒是真的睡迷了，如今整日里昏昏沉沉的，愈发的连早晚都颠倒了。方才是谁在外面吵嚷？”

　　“回夫人，是东院的，打发婢女过来请安，非要进来，奴婢已经将人请走了。”

　　薛宁婧低了低眉眼，大约是温酒又拿钱平事了。

　　东院，蓝玉的侧夫人佟昭昭，佟昭昭自嫁进来的那一年开始，没有一日不在找薛宁婧的麻烦。薛宁婧因自己身份特殊，从来不愿多事，可是越是忍让，佟昭昭反而变本加厉，早些年她欺负铜楼的婢女，偶尔也会直接给薛宁婧难堪，薛宁婧一直忍着，没想到忍到现在，自己一直脚都踏进黄泉了，佟昭昭还不肯罢手。

　　“哎，”薛宁婧应了一声，声音低低地，猫叫似的，她睁了睁眼，似是努力去看温酒的眉眼，“走了便好，今日是初几了？”

　　“夫人，初七了。”

　　“哦，初七了，那那封家书，应该已经送到了，就是不知，这将军，还愿不愿意回来瞧瞧。”

　　温酒低了眉眼，掩盖住了眼中的一抹伤心色。

　　“将军必定是会回来的，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夫人您还跟将军有个孩子呢。”

　　薛宁婧听的这话，微微苦笑了一下。

　　“我这一生，原先是不错的，家里四个哥哥，独我一个女孩儿，父母都是极宠的，不料十七岁那年，先是被逼嫁给了阳王世子，世子不喜我，没多久，我家里就败了，世子休了我，皇上又将我赐婚给了将军，将军也不喜我……”

　　薛宁婧咳嗽了两声，呛出泪来。

　　“这倒也怪不得将军，我薛家曾经想要害他，我都是知道的，只是我们从小之谊，我只当他不会恨我，却连这点想法也是奢求。连我们的孩子，也没能保住……我这一生竟然破败至此。”

　　温酒听了，耐心劝道：“夫人多虑了，咱们都知道，夫人是极厉害的，您少年习武，若不是碍得是个女儿身，也能上战场杀敌，高大人是您唯一的徒弟，武状元出身，如今也在帐前效力了，我们几个婢女，因跟了您一场，都是有好前程的。”

　　温酒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如了嫁给了高大人，温汤成了将军的侧夫人，温水嫁给了马大人，马大人虽然是庶出，但好歹是有功名在身的，叶修回到门派去了，如今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咱们都是仰赖您才有了今日，您不能如此妄自菲薄。”

　　薛宁婧叹了一口气，道：“温酒，往常我私心太重，一直想着留下你在我身边，我多少省事些，如今你的前程我也打算好了，梳妆匣子里有一封信，你到时候给将军，或照例跟他去，或由将军出面配人，总归是有些奔头。”

　　温酒道：“将军虽好，可保不准我就不喜欢呢，夫人不必替打算了，我心中有成算呢，受夫人恩义一场，若不能一直陪着夫人，还有什么意思。”

　　薛宁婧道：“好了，不说了，你倒先哭起来了。”这边说着，一双眼睛飘向了窗外，“我瞧着，今夜，应该又要下雪了。这几日我昏昏沉沉的，老是做梦梦到以前，很多年前的冬日，也是这个时候，我与将军一块去山里玩，我不小心落下了陷阱，我让将军替我去家里喊人，将军个傻的，托了个小孩去，自己守在洞口等着我，夜里下雪，他就趴在洞口替我挡雪，挡了一整夜……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啊……”

　　薛宁婧的眼神有些茫然，大约是想起了自己年少时一把红缨枪将一众世家公子哥挑在马下的飒爽英姿，或许又想到了自己年少时曾心悦一人，那人身材修长，沉稳安静，面相白净，不像如今金戈铁马，塞外的风吹着，吹得皮肤黝黑，可是如论肤白还是肤黑，那终究是自己爱慕了好久的人。

　　可那会自己娘家正是花团锦簇之时，那人只是父亲养的一个义子，不肯接受她的心，再后来，他与自己二哥亲手送自己上了花轿，她便以为这人对他是绝情的，原本应该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将对他的心收起来的，可是薛家被灭之后，蓝玉又奉旨娶了她。哪怕知道薛家灭门之祸与蓝玉脱不了干系，可薛宁婧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或许他有苦衷，或许他心中有自己。

　　谁知成婚不到一年，他便娶了一位侧夫人，一位姬妾，这些年身被软禁在此，他也由着佟昭昭折腾了她这些年，以至于她油尽灯枯，重病缠身，连他们两岁的孩子都没有保住。

　　如今她自己也熬不住了，这一生，竟就是这般草草而过了。

　　温酒出来的时候，薛宁婧已经睡着了，萧妈妈等在房间外，瞧着温酒哭肿了的眼睛，凑过来问道：“姑娘是怎么了？”
　　温酒带着一点哭腔道：“夫人在等将军，可如了信上说，将军如今战事吃紧，必是回不来的，由她代将军而归，夫人这样殷殷等着，你叫我如何跟夫人开这个口，可就算是这样，这如了，为何也至今未归？谁！”

　　温酒爆喝了一句，却见一鬼影子从院前急呼呼的溜走了。

　　那夜下了很大的雪，薛宁婧的病情愈发重了，清醒的时间愈发短暂，迷迷糊糊睁开眼，总是一句：“回了吗？”

　　温酒如今哪也不敢去，一整日的守在薛宁婧床前。

　　佟昭昭夜半盛装而来，带着两个婢女并几个壮实的老婆子，薛宁婧已经病的起不来了，温酒瞧着佟昭昭来者不善的模样，跪下磕头道：“我家夫人身子不爽，不能和侧夫人说话了，侧夫人请回吧。”

　　然佟昭昭却吃吃地笑道：“我与夫人姐们一场，如今姐姐快不行了，我终归要送一送，温酒累了，下去歇着吧。”
　　这边说着，身后的几个老婆子便过来钳住温酒要动粗。

　　温酒挣扎了几番，被一个婆子一巴掌扇在脸上，只扇的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稳。

　　佟昭昭咬牙切齿的道：“我倒忘了你，薛宁婧也算是聪明，知道她死了，她手底下的几个婢女在我手里不会有好日子过，就把能送走的都送走了，好在还剩下一个你，温酒，你莫急啊，有本夫人有的是时间跟你搓磨。”

　　温酒瘫坐在地上，看着佟昭昭的脸，心底生出几分绝望来，佟昭昭的手段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年她待在蓝玉身边，几乎将将军府的姬妾都收拾了遍，运气好的被发卖出去，运气的不好的，一脚被沉到塘里，死的连个音儿都没有。

　　整个将军府没有人不怕她，要不是后来夫人为了庇护她们咬着牙和她斗了几次，恐怕现在铜楼也早就保不住了。

　　萧妈妈和温酒被连拉带拽的带下去了，房内正剩下两个人。

　　佟昭昭坐在薛宁婧床前，二人四目相对，薛宁婧往后缩了缩，哀声道：“温酒只是个婢女，你放过她吧。”

　　佟昭昭咬牙切齿地看着她，薛宁婧道瞧她瞧的并不真切，似乎也只是眼前的一团美丽的虚影而已。佟昭昭，吏部尚书之女，生的美艳无匹，我见犹怜，初初入府时的惊艳，与如今这个浓妆狰狞的妇人相比，甚是惊心。

　　“放过她，好啊，薛宁婧，你起来给我磕头，我就放过她。”

　　“夫人——”温酒在外面高喊了一声，然后很快被人捂住了嘴。

　　薛宁婧挣扎着起身，竟也真的扶着床跪了下来。她如今身子重的很，动一下，五脏六腑都牵着疼。她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哀求道：“请夫人高抬贵手吧。”

　　佟昭昭走上前来，一脚踩在薛宁婧手上，薛宁婧痛得直哆嗦，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却依旧不敢动。

　　“你还真跪啊，看得出你与她们感情不错了，一样的低贱。”佟昭昭心生快意，然后拿着手绢擦了擦嘴，道，“既然你这样诚心诚意，本夫人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夫人，你知道吗？将军他，不回来了——”

　　薛宁婧睁大了眼睛，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挺着一口气坐直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说：“你、你说什么？”

　　“他不愿意见你，所以不回来了。”

　　“……我不信。”薛宁婧死咬着牙。

　　“由不得你不信，将军如今位高权重，一言一行都牵扯极大，如今战事吃紧，你真当他能为了你去犯着死罪？薛宁婧啊，你真是可笑，做什么非要去得一个男人的心呢，想我这般，只图活的痛快不好吗？”

　　薛宁婧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寒冬腊月，地板冰凉，薛宁婧却再也感觉不到了。

　　“你就躺在这里，如果你能熬过这一夜，我就放了温酒那个贱婢，如若不然，我就将她发卖到窑子里。”

　　冷，锥心刺骨地冷，薛宁婧眼前恍惚，棉被就在眼前，她伸出手来，指尖已经触到了被子，然后默默地放开了。铜楼阴潮，像块沼泽地一般，吞噬着她最后的精气。

　　薛宁婧就这样躺着，咳了一夜的血，后半夜发起了烧，偶尔回喊两声将军，喊得声音这般小，像是怕别人听见那般。

　　天将大亮，雪下的愈发大了，薛宁婧亲自送上战场的婢女如了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冲进院子的时候，薛宁婧刚刚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