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树兮微风满》甘草阿七

23、亲情

　　可梦未醒，她的唇角依然挂着甜甜的期待的笑。她却已被嬷嬷抱下床，白日欢乐喜庆的皇宫，只听哀怨悲寂，她被嬷嬷抱着上了马车，颠簸中的她半睡半醒昏昏沉沉，微晞晨光中见到的是巍峨的乌金寺。没有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只在出宫时沿途听嬷嬷侍女们说什么，后来自己大抵也想明白了，小王子司空霖烁重疾，要去乌金寺还身，司空国王不忍心病儿孤苦离开条件优渥的王宫，于是让同年同月同日生身体康健的她代司空霖烁还身求祈。

　　她曾经反复梦到那一天，每次梦中都是如此的仓惶、不安、忧伤。她记得那天，送她出宫的是穆首相和他的嫡子瑾瑜。在乌金寺门口接她的就是玄光方丈，玄光方丈佛法无边，经常云游四海，常年不在寺内。那天是万念阿僧代表乌金寺给二王子司空晟送上佛礼，万念阿僧曾替司空霖烁卦占天机，提出需让小王子司空霖烁终身礼佛才得康寿，否则或有生命危险。

　　最初，他们的父王玄司国王司空煜并不相信。但当晚司空霖烁便突然高烧，昏厥不止。医官束手无策，不得不信万念阿僧。他们的父王玄司国王司空煜却不舍其病中小儿单独前往乌金寺，于是令她代而守佛。

　　而万念阿僧一直留在王宫诵经，待司空霖烁度过危险，恢复安康，他才回到了乌金寺。

　　那天早上，玄光方丈还有一众僧弥将她带到菩萨前跪拜祈祷。

　　她一人跪在殿中，在害怕和无望里虔诚祈祷，把她健康的身体换给司空霖烁。一路劳顿，不知不觉竟这样跪着睡着了。

　　她醒来时心里已不再害怕。听到有人在念经打鱼，一下一下，她眼争开，发现自己睡在蒲团上，身边多了一个大和尚，就是玄关方丈。

　　她坐起来，这个圆头大耳的和尚便停下来，转过身笑眯眯地看她。

　　小司空霖霜见他憨态可掬，慈眉善目，这空落落的大殿，突然就多了几分温暖。她不禁问道：“禅师，是因为我，我弟弟才没能有健康的身体吗？”

　　“呵呵呵，当然不是了，霖霜公主，佛爱众生，也爱你。”

　　“那我弟弟为什么总是生病，佛主为什么不爱我弟弟呢？”

　　“佛主也爱你弟弟，只是众生各有命数，需他自己来度。”

　　司空霖霜听不懂，弯头很认真地问，“我很健康，能不能把我的身体给他？我宁愿生病的是我。这样父王也不会生气，母妃也不会伤心了。我祈求了一晚，佛主会听到吗？”

　　玄光方丈没有回答，只是爱抚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就像现在这样。

　　柳桑掉下眼泪来。

　　她自六岁离开王宫，便再也没有见过血亲家人。此后便以司空霖烁之身份在乌金寺祈福还愿。是玄光方丈亲自向玄司国王请得她以母为姓，佛主下求得一名桑。她在乌金寺才有了可以被称呼的名字。

　　十五岁时，同胞弟弟司空霖烁来乌金寺祈福还愿。这个长相与她酷似一人的同胞弟弟俊美华贵，她在乌金寺日日牵挂，诚心诚意的希望他健康长寿，无病无灾。

　　直到相见，她才知她对他的那一丝丝说不清的牵挂，叫亲情。

　　幼时不懂，现在她终于可以和他说一声对不起了，都说是因为在胎儿时期她太过强盛才致司空霖烁身体柔弱，疾病缠身，“霖烁，霖烁，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因为我你才没有健康的身体，如果可以我一定我一定要……”

　　“姐姐，不是因为你。姐姐不要说对不起。对不起的人是我。”那天，司空霖烁见到她似乎特别开心，他拥着她说，“姐姐，对不起，因为我，让你受苦了。”

　　那是一双至纯至善的眼睛，她笑着掉下眼泪来，一遍遍说她不苦她不苦她一点也不苦，她在心里一次次说我愿意我愿意，只要你康健。

　　容颜俊美的司空霖烁白晳如雪，瘦削若骨。自那日一见，柳桑便更加牵挂起这个同胞弟弟来。

　　或许是双生有灵，有天凌晨，她忽觉心如刀绞，那感觉就像和司空霖烁拥抱时，来自心脏的感应。她突然发疯似地跑到大殿，九步一扣首，她虔诚地祈福，祈祷司空霖烁安康长寿，她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

　　她从来没有这么这么地虔诚过，心无挂碍，只有一念，愿司空霖烁安康长寿，她愿意付出自己的命。

　　可她纵然如此，司空霖烁的身体还是日渐消瘦，瘦到再也摸不到一点肉，只有骨与皮。她看着佛主慈祥双目，其实心中一直明白，不过是因为除了祈福她再也不能做点其他什么了，所以只能祈福。

　　司空霖烁的生日愿望也是逝世前的最后一愿，是接回柳桑，还她司空霖霜公主的身份。他说，父王，母妃，孩儿不孝，以后就让姐姐替孩儿尽孝跟前吧。

　　司空霖烁和她一起过的生辰。她于生辰前一日回到王宫，送她回王宫的，是玄光方丈，那日花团锦簇，司空霖烁的十五岁生辰，她的及笄之礼。

　　为弟祈福代命的司空公主隆重而归，玄司国举国迎接却不能庆。

　　她站在人前，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接受一份份礼贺，远远地看见玄光方丈对自己笑，那笑容慈祥温柔，她读懂了方丈双目中饱含的对她的祝福。

　　再回眸，却已找不到玄光方丈了。那时，她心里想，等晚点，她再去找玄光方丈，她太不舍他回乌金寺，她有很多的话想告诉他，她也想多陪着他。于她而言，玄光方丈是长辈、是爷爷、是朋友。

　　可就在那一晚，不过那一晚。

　　司空霖烁病逝了。

　　几乎同时又传来了乌金寺失火，包括玄光方丈在内一切化为灰烬。还好那天，众僧弥都被派出，去各地分发福袋。

　　据说只有玄光方丈在大殿念经祈祷。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没有人知道。只传说玄光方丈坐而羽化登仙了，因为这火虽然大却没有伤及一人。

　　司空霖霜在寒冷的王宫石阶上瘫坐了一晚，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曾摸着司空霖烁冰冷的身体，那张和自己八九分相似的脸，苍白静默，了无生息。她也不相信，那金灿灿的乌金寺已化为灰烬，她更不相信，她再也见不到总是宽厚微笑着的玄光方丈！

　　一周后，她千祈万求，才终于得以去乌金寺。

　　那灰败的一切，未除的烟薰尘土。是怎么样大的一场火，夺去了她最敬爱的生命。不过几日前，他还在这里，摸着她的头，对她说美好的祝福。

　　她甚至都记不清楚，她和玄光方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看着空荡残败的曾经辉煌无比的乌金寺，如今一切成灰。

　　原来，这不是梦。

　　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告别，一切就都消失了。

　　她始终无法相信玄光方丈竟然殒身于这场大火。这场烧了一天一夜的大火，在秋日的甘冽里映红了半片天。

　　她看着那抹不能停歇的大火之迹，终是泣不成声。然而，原本白云朵朵的天空忽然下起一阵大雨来。滚滚大雨彻底堙灭了数日来随风飘散的点点烟火。

　　柳桑蹒跚走在雨里，走过乌金寺的每一个角落，又往再不见葱郁的禅峰一步一步爬去 。这条路，玄光方丈陪她走了一次又一次。

　　在那里她遇到了扫地僧阿和，阿和跪着哭着，和她说起当天的种种。寺庙众僧弥已分别去了就近的其他寺庙。唯有阿和不舍情分，宁愿风餐露宿，守在这里。

　　在她悲伤不能自己的时候，她在民间谣言里，成为了天选之女。因为霖霜公主带来了一场大雨，浇灭了所有带来灾难的点点火源。王家司空霖霜，霓虹而生，神仙转世，护佑天下百姓。

　　可她根本不要这些。

　　她只想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再出现，她的玄光方丈，和蔼可亲的僧弥们，甚至老是板着张臭脸的万念阿僧。

　　她被送回王宫的时候，见到的依然是冷漠的父王和悲伤无暇他顾的母妃。唯有二哥司空晟，静默地守在她的身旁。

　　什么都不需要说。

　　二哥只是亲自为她送上饭菜。

　　曾经她最想念的二哥终于在她身边，可她失去了如父亲如祖父如师父的总是笑呵呵地给她温暖给她力量的玄光方丈。

　　她失去了那些对她抱着善意和照顾的人。

　　想起司空霖烁，她便疼痛难忍，心如刀绞。

　　每天早上醒来，每个傍晚时分，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玄光方丈来。抬头看天时，会哭。看见落叶，会哭。走着走着，突然就会想到玄光方丈，仿佛这才是梦。这才是悲伤的梦的世界。

　　在真实的世界里，玄光方丈还在，每天会陪她爬山，练功。会告诉她乌金寺外面的世界，会给她带来好玩的好吃的玩意儿。
　　她在王宫里，三个月。

　　无休止地，在白日里暗伤，在黑夜里哭泣。

　　她以为，这三个月，她终于走出了失去的痛苦中。

　　现在方知，一切不过是逞强。

　　不过是再没有人让她依靠的不得不坚强。

　　“玄光方丈，……”柳桑忍不住哭泣，她明明应该要高兴啊，玄光方丈好好的还在。她激动地抱住方丈的手臂，方丈也握着她的手，是温暖的，真实的……

　　“是真的，是真的。”柳桑吸吸鼻子，开心地笑起来。

　　忽然，方丈握住她的手用力了起来，强劲的内功注入她的心脉，使她几乎不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