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录》望岫息心INTJ

111、入骨相思泪（番外）

　　夤夜，西街。

　　纳兰昔垚与几个大商贾商议完相关事宜，各自分别后，觉得屋内闷热，头晕目眩，便拒了马车，徒步回府。

　　行至半道，见路中央横着一个人，提灯走进细看，竟是一容貌俊秀的美少年。

　　那少年身形瘦削，衣着单薄，早已醉得不省人事。

　　冰月寒风瑟瑟，将他的嘴唇吹得有些发紫。

　　纳兰昔垚脱下狐裘，将他裹住后吩咐护卫：“将他抬回府中。”

　　暗夜忙脱下自己的外衫，盖在昔垚肩头，劝道：“小姐，这路上的男人不能随便捡……小姐忘了当年的卦象了吗？”

　　昔垚犹豫了片刻后，仍是执意道：“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冻死，我做不到。若是那卦象成真，我也认了。”

　　*

　　司徒楠只记得自己身无分文走入一家酒肆后喝得烂醉。

　　睁开眼后的第一幕，他便看见一容貌清丽的少女坐于塌边，头靠在柱上，沉沉欲睡。

　　多年来的习惯使得他看到生人便会下意识地躲避，他缓缓起身，微微后仰问道：“姑娘是何人？”

　　那少女于半梦半醒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扶他，却被他避开：“你醒了……”

　　“这……这是何处？”少年声音发虚，脸色苍白，眼神却带着警惕。

　　“你别害怕，这是纳兰府，昨日你醉倒在街上，眼看就要被冻死，我便自作主张将你带了回来。”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衣服是府中侍从替你换的……”

　　他原本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下意识地呢喃道：“纳兰府？”

　　“公子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为何独自出门……”昔垚见他衣着虽不算华贵，却也不像一些穷苦平民那般身着布衣，而且面带怯意，想到最近京中严打贪腐行为，不少官员牵涉其中，连带着氏族被除名，抄府流放，亲眷四散，便猜想这少年定是其中之一了。

　　少年默默不言。

　　明明已病愈，他却只字未提回府之事，在这别院中住了近半月。

　　这半月，昔垚日日尝试与他搭话，他也只是含糊敷衍，不愿透露更多。

　　一日，他却冷不防地与昔垚辞别：“多谢纳兰小姐相救，我……我该走了……”说罢便朝前院大门口去。

　　“你族人尽散，孤身能去哪儿？”昔垚追上去，“你……可以留下来吗？”

　　那少年的脚步顿了顿，意识到定是自己的模样过于落魄，导致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罪臣家眷，好半晌后才开口：“我母亲今日休沐，若是发现我不在府中，怕是会给你招来麻烦。”

　　司徒衍忙于公务，常年不着家，虞氏又恨不得他消失，自是不会找他。

　　只是司徒衍公务再忙，每月的望日定会留在府中召开族会，他若是今日再不回府，必会被司徒衍发觉，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母亲是？”

　　“司徒衍。”

　　少女在原地怔住片刻，关于司徒氏的一些传闻她不是没听说过，从前只觉得世人都爱以讹传讹，对真假也不甚在意。

　　当下一联想，心中便有了数，忙拦下他：“我送你回去。”

　　“不必，路程不远，我认得。”少年拒绝道。

　　昔垚仍抬着胳膊，毫无让路的意思，两人僵持了片刻后，昔垚觉得有些失礼，解释道：“你……你家人几日不见你，定是担心，你如今独自回去怕是要遭责备，需要人说明原委……”

　　各大氏族每一辈中需选一名男子进宫做官，司徒衍长子早逝，就这两个儿子，近支旁系中又无同辈男子，故而必定得有一人进宫。

　　司徒衍痴迷公务，一心为国，对两个儿子鲜少关心，家中大小事务皆由其夫虞氏做主。虞氏本欲等司徒楠成年后让他进宫，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司徒桴相一门好亲事。

　　可不知这司徒楠给司徒桴灌了什么迷魂汤，从小司徒桴便万般维护这个弟弟，几次都为了他同虞氏对着干，使得虞氏对这个本就不喜欢的庶子愈发深恶痛绝。

　　前些年，为了不让司徒楠进宫，司徒桴竟以死相逼，非要虞氏改变主意。

　　司徒桴进宫，虞氏悲痛欲绝，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司徒楠的身上：“都是你这个贱人害了桴儿，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永远都别想好过……”

　　司徒楠半个月未回府，虞氏多半是以为他早就死在外面了，心中必然畅快，若此时骤然“复活”，定是少不了一顿刁难。

　　*

　　“垚儿，那日你送我回府，是不是早就猜到了父亲会找我麻烦。”少年问道，“你早就知道，他并非我生父。”

　　“很早听过一些流言，一直不知真假，那刻念头一转，便有数了。”昔垚回答。

　　“谢谢。”少年低声道。

　　“谢我什么？”少女挑逗式地瞥了他一眼。

　　少年靠在她肩头，两人双手紧握，幽幽道：“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帮我解围，谢谢你愿意和我成亲。”

　　他知道，虽然名义上他是虞氏之子，可一些知道内情的人皆因他生父是青楼小倌而对他带有偏见。

　　虞氏本欲将司徒桴许配给欧阳氏的大小姐欧阳景萱为继室，后来司徒桴进了宫，司徒衍便随口提议道：“既然桴儿进宫了，那就让阿楠嫁过去吧，除了年纪差得大了点，也算门当户对。”

　　虞氏自是不愿意，干脆敷衍道：“那也要看人家的意思，过两天我差人去问问再作决定也不迟。”

　　“也好，我先回大理寺了，其他的事情你看着办吧。”司徒衍匆匆牵了马往皇城方向赶去。

　　此时，司徒楠恰好端着刚沏好的茶呈上，虞氏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愁没地方撒，当下便对着半跪在他左前方的庶子一脚踹去，将他踢翻在地。

　　司徒楠受惊，眼中琥珀色更显，虞氏愈发恼怒，指着他的眼睛愤愤道：“还真以为自己是司徒氏的小公子不成，你不过是一青楼小倌的贱种，我告诉你，你一辈子都别想为人正夫，只配做一个任人玩弄的小爷。”

　　少年俊美的面庞上罕见地流露出一抹愠色。

　　“怎么，敢瞪我？”

　　虞氏正怒不可遏地想要冲上去踩在他的肩头，却被一旁的侍从拦住了：“公子，这踢打会留下伤痕，若是家主回来发现了，那可就麻烦了……”

　　虞氏这才收住刚要踩上去的脚，眸中含着血丝，显然余怒未消，那侍从便奉承道：“不如改用细针扎头皮，不仅疼还不容易留下伤口。”

　　翌日，虞氏对司徒衍道：“这欧阳大人觉得阿楠年纪过小了些，倒是这温成县主，正好缺个小爷，虽然不是正夫，但毕竟人家是县主，也不算委屈了阿楠，不如明日我就差人回话吧。”

　　司徒衍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摆摆手道：“不必了。今日纳兰大人来找我，说是她家二小姐想娶阿楠为正夫，我已经应下了。”

　　虞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纳兰氏二小姐？可是少族长纳兰昔垚，她怎么会看上阿楠？”

　　这话听得司徒衍隐有不悦道：“可能是因为阿楠长得好看吧，再说我司徒氏与纳兰氏比虽资历浅了些，可同为特等氏族，阿楠是族长之子，怎么就不行了。而且是纳兰昔垚自己看上他的，又不是我们求着人家娶的……”

　　虞氏握了握拳，没再说话。

　　*

　　昭宁元年冬，司徒府。

　　“阿楠，你熏的什么香？”女子将头枕在他的发间，半晌后又移了开去。

　　司徒楠愣在原地良久，意识到自己虽偷偷溜了出来，身上却仍带着紫霄宫中那鸣凰香的味道。没等他回答，只听女子道：“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垚儿，你嫌弃我了……我已经不干净了，你嫌弃我了……”

　　清瘦俊美的脸庞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病态，在烛光的映照下，琥珀色的瞳中酿出两滴清泪，眼皮轻阖间，如两颗晶莹的珍珠，滚落脸颊，勾起了女子心底的怜惜：“没，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我只是不喜欢她的味道。”

　　自那日后，紫霄宫中再也没有点过鸣凰香。

　　*

　　昭宁十三年，露月，望日。

　　在大明宫含元殿中，昭宁帝主持了楠安王武昀的成人礼，大典次日，武昀便从桑氏手中接过了一本册子。

　　“昀儿，这些宫殿尚空着，都是最近翻修过的，你挑一座吧。”

　　大周的皇女皇子在成年前往往住在生父或者养父的宫内，成年后则要单独挑选宫院，成为一宫之主。

　　武昀的目光在册子上停留了片刻：“父君，这上头为何没有紫霄宫？”

　　桑氏愣了愣，半晌后开口道：“紫霄宫已封。”

　　“我就是要紫霄宫。”武昀坚持道，这是他生父司徒楠的生前所居的宫殿，也是他儿时记忆的封存之地。

　　“这……当年封宫是陛下的旨意……”桑氏面露难色，“我做不了主。”

　　上午，昭宁帝下了朝，刚跨出宣政殿门，便被武昀拦住了去了。

　　当日下午，紫霄宫作为楠安王的宫殿，被重新启用，时隔十年，武昀又回到了这处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殿中已被清扫干净，侍奉的宫人们尚未点上香，武昀却隐隐地闻到一股极其浅淡的味道，淡到让他不禁怀疑这香味是否真实存在。

　　“墨竹叔，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檀香味。”武昀深吸了下鼻子，问道。

　　贴身隶官墨竹摩挲着宫墙，叹道：“当年公子病重，睡不好，于是将这宫墙四壁全都涂上了檀香涂料，说这个味道，可以安神，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没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