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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探薛府 ...

  •   因着宵禁,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空余马蹄踏雪的咯吱响声回荡在屋舍之间。

      薛府就在庆阳府府衙的西面,从外看分立在两条不同的街道上,但实际上两个院子的后门是相连的。

      许多御赐的府衙和官邸都是这般建立,为的就是方便官员及时处理案卷和休息。

      裴凛带着两人来到薛府北侧的六尺暗巷,将马拴在墙角一处覆着霜雪的破旧石墩子上,然后身手矫捷的攀着外墙的蝙蝠图样,踩着一人余高的镂空窗格,登上了墙头。

      “我先去探探情况,公主殿下稍待片刻。”

      说罢,他一个翻身落下,人便不见了踪影。

      晏清姝打量了一下方才裴凛翻越过的路径,上面有几块砖石有被抽出的痕迹,从边角的磨损程度来看,应是常年被如此蹬踏留下的。

      看来裴凛并非第一次这般翻墙而入了,晏清姝心想。

      一旁的红玉嘀嘀咕咕的琢磨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姑娘,裴公子所说的‘老婆’是什么意思?”

      晏清姝一愣,反问道:“他什么时候说的?”

      “就方才在府外介绍这两匹马时。”红玉指了指正互相抵头的芋头和山药,“他说山药是芋头的老婆,是老婆婆的意思吗?”

      她上下打量着纯白色的山药,越看越觉得疑惑:“这两匹马瞧着年岁差不多,应该不是母子关系吧?”

      晏清姝也不太明白,这个词她没听过,不过她下意识觉得这稀罕词应当是‘娘子’‘媳妇’的意思,难不成是西北某地的方言?

      “嘿!”一枚边缘平滑的小石子落在了晏清姝脚边。

      她抬起头,只见裴凛趴在墙头上,对着她们悄声喊到:“人就在北苑!快来!再晚就瞧不上热闹了!”

      晏清姝右手微微一抬,红玉立刻上前揽住她的腰身,足尖一蹬便单手攀上了墙,晏清姝顺势扒住镂空的窗格,拉住裴凛伸出的手登上了墙头。

      没想到裴凛的手,在这寒冷的冬日里,还能这般火热。晏清姝忍不住想道。

      三人沿着屋脊穿过前院和中堂,一路向北行至最北面一处盖着双层阁楼的地方。

      那阁楼瞧着像是新翻修不久,外廊雕工精美,悬梁画作绝伦,与周围其他灰扑扑的建筑格格不入。

      “这幢小楼就是薛平睿独子薛谨建的。”裴凛介绍道。

      以前在学监的时候,薛谨因着薛平睿的关系也入宫读书,只不过是做南康王的伴读,是个不太喜欢受约束的浪荡子。

      晏清姝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不过十岁,尚未被准允入学监。

      当时在慧贵妃的宫门外,薛谨因着调戏自小陪伴在慧贵妃身边的柳姑姑,被慧贵妃一状告到了学监。

      薛平睿觉得丢人,便命他顶着一柄铜质戒尺跪在慧贵妃的宫门外谢罪。

      当时她就觉得不妥,倒不是认为薛平睿罚得轻,而是觉得他这般让一个来自宫外的十几岁少年,跪在一位宫妃的宫门外,着实有些于礼不合。

      一个男子跪在后宫,说出去是因着犯错,但后宫是什么样的地方,流言吃人的地方,只消一句‘慧贵妃不容人’、‘白天跪门外夜里跪床榻’之类的流言,即便初传的时候没人相信,但听得人多了,说得多了,谎言成为真理的一部分,那它就不再是虚假的,它就是事实。

      而这个事实,是当下这个社会里,任何女人都无法承受的。

      晏清姝曾建议薛平睿换个惩罚,但薛平睿却说这是最好的方式,直言她妇人之仁,难当大任。

      后来没过多久,宫里果然流言纷纷,晏清姝替慧贵妃辩驳却收效甚微,她找到薛平睿试图将这件事的利害分析清楚,让他出面澄清。

      其实她内心也清楚,薛平睿澄清的可能太小,他是个自负的人。

      但她还是找到他说这件事,只是因为想让这个男人知道,因为他的一个决定,要一个为家族牺牲了自己一辈子的女人,又被莫须有的罪名拖累。

      她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丝后悔的模样。

      可结果令她失望。

      薛平睿仍旧对此不屑,只轻飘飘的一句‘清者自清’。

      所有的矛头皆指向了慧贵妃,而薛谨依旧陪着南康王上学读书,甚至更加变本加厉的调戏宫女,而令他变本加厉的资本,是薛平睿的自以为是,是慧贵妃的以死明志。

      在慧贵妃死去的那个大雪天,后宫的所有人都噤若寒噤,没有人为失去一个对手而沾沾自喜,只有人人自危。

      被薛谨调戏的宫女更是不敢言语一声,哪怕被逼迫失了清白,也只敢偷偷隐瞒,因为瞒不住会死。

      直到一天夜里,晏清姝批完奏折从父皇的书房出来,在回宫的小道上撞见悄悄运送宫女尸首的小黄门时,她便再也忍不下去了。

      现在的人,正在试图让居于自己下位的人疯狂,让他们的奴性压倒理性,将自由的思想碾成脚下的尘土。

      他们让有头的低头,有腿的下跪。

      让暴力成为体现男性魅力的唯一手段,无论是思想上还是□□上。

      他们的自负、自傲、对女性的鄙夷,构成了女人对暴力的崇拜,书写成了教会女人无条件投降的教科书。

      这是不对的。

      这个世界或许会因为金钱、权利、名声,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但在同样的背景与资源下,不同的性别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

      谁都不是生来就是附庸或者权利。

      “想什么呢?”裴凛伸出手在晏清姝眼前晃了晃。

      晏清姝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面色不太好看。

      裴凛这人有一优点,别人不愿说的事,他不会多问。

      见晏清姝不愿意说,他自然不会非要去寻求一个答案。

      他指了指二层外的走廊,低声道:“人就在二楼,走!”

      三人悄无声息的来到二楼侧边的走廊,甫一靠近便清晰的听见里面传来的呵斥与求饶声。

      “老爷!奴婢知道错了!求老爷开恩!奴婢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指着奴婢一人养家糊口!您若是将奴婢送去王府,奴婢全家都要饿死街头了啊!”

      这声听着像是一个身康体健的男人发出来的,声音浑厚有力。

      晏清姝有些好奇,微微偏了偏头,红玉立刻会意,通过落在窗纸上的阴影判断出合适的位置,用匕首将合和窗最下方的一块回字纹的窗纸划开,露出一条缝隙。

      透过缝隙往屋内看,能看到一道绣着欢场图的四折屏风,上面的四位衣着暴露的女子,正是京城浣花楼的四大美人,各个婀娜多姿,以极为难堪的姿势服侍着男子。

      人物之外的部分都是半隐半现的桃粉色薄纱,能隐约看见一个跪在地上的男子,面目被纱线上闪着的彩光遮了一半,有些看不清楚。

      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焦躁的在原地走动的人,瞧着应当是薛平睿。

      “薛让啊薛让!我怎么都没想到你会做出如伤天害理之事!当年我收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此生金盆洗手绝不再犯!可这才几年!你就犯下如此滔天大祸!还连累得我儿丢了性命!就算不为给公主一个交代,你以为就凭我儿的这条命,我会轻易放过你吗!”

      “老爷!奴婢知道错了!奴婢真知道做了!公子的事真的是意外!奴婢也没想到那小娘皮会如此刚烈,竟敢用灯座将公子杀了啊!”

      薛平睿咬紧牙关,尽力压抑住心头的苦涩,那种无法言说的心痛侵蚀着他,令他的心反复在油锅中煎熬。

      他人生五十载,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懊悔过。

      他回来的一路上都反复质问自己,若是在薛谨生母去后,再找一位续弦,是否就能将他教导得好一些?

      是否就不必在头发半白之时,还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

      “薛让,囚禁良家女子……逼良为娼,是多大的罪名,你不会不清楚,但是你还是做了,甚至胆大包天的将手伸到江家人身上,利用我儿做局,我不可能饶过你。等天亮,我便压你去王府,你就在这儿静思己过吧!”

      薛平睿的语气中带着抹不净的心酸与苦楚,他投在屏风上的身影已经被岁月与现实压弯了脊梁,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从长街上行过,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了。

      薛让颓丧的瘫坐在地上半晌,忽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薛平睿恼怒的看向他:“你现在还笑得出!”

      “我为何笑不出!事到如今既已无回转之力,倒不如将一些秘密都告诉你算了,也好让你知道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父亲有多失败!”

      “你在说什么胡话?”

      薛让却不理,反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了地上:“你可还记得慧贵妃?那个扬州苏家送进宫的美人,美是真美,可惜带刺。”

      薛平睿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薛谨确实把她给睡了,那句‘白日跪门外夜晚跪床榻’可不是空穴来风。”

      “你在胡说些什么!”薛平睿骤然暴怒,抄起手边的灯烛就砸了过去。

      看着落在地上分离的白烛和灯座,看着灯座上尖锐的铜刺,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杀了眼前这个人!

      只要话说不出口,只要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什么污点都与他薛平睿,与薛谨,与薛家没有半分关系!

      “你想杀了我?”薛让擦掉额头上被砸出的血,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讥讽的看着犹如困兽的薛平睿。

      “杀了我,你也得死。”薛让将脚边的灯座一脚踢开,重重的砸在了屏风的立脚上,发出震慑人心的闷响。

      “早在你将薛谨带入宫中,让他做南康王伴读的时候,你们父子就已经在局里了。”

      “你信不信,即便我今日死在这儿,被你藏起来,待天空亮起,这件事还是会被捅到公主面前,你依旧落不得半点好下场!”

      薛平睿怒视着他,胸口起伏得厉害,他抖着手指着他,双唇蠕动着想要破口大骂,但半晌也没蹦出半个字来。

      薛让一把拍开薛平睿的手,讽刺道:“其实当年薛谨也并非有意,我也并不是故意隐瞒,而是谋划这一切的人我得罪不起,你要怪只能怪自己只是个太子少师,而薛谨又色胆包天,明知是陷阱,却为了个好看的皮囊什么都顾不得了。”

      薛平睿瞪着他,双瞳爬满了血丝:“是谁?”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是谁!”薛平睿一把卡住薛让的脖子,薛让挣扎间撞翻了屏风,屏风上端撞在了窗户上,发出嘭嘭声响,窗外偷听的三人连忙蹲下,躲藏在墙后。

      薛平睿将人死死压在屏风上,神色宛若怒目金刚一般凶恶,暴怒的连声质问道:“到底是谁!是谁要害我儿!我要让他死!所有害我儿的人都得死!”

      “你杀不了他……”

      “是谁!告诉我!是谁!”

      薛让不断拉扯着薛平睿的双手,脸色憋得通红。

      感受到太阳穴砰砰跳动,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令他心生恐慌,语气急促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慧贵妃死后,他还能活着吗!”

      这话令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薛平睿冷静了一瞬,但他掐着薛让脖子的手依旧没收。

      “说!”

      薛让握住薛平睿的手,劫后余生让他心若擂鼓,说话的语速比之前快了许多:“因为慧贵妃发现了程皇后的秘密!而幕后之人要利用薛府的名声替掩盖他们换子……啊啊啊啊!”

      一枚暗器忽得刺穿薛让的眼球,薛平睿吓得下意识撒了手,下一息一枚暗器又刺穿了薛让的脖颈,让人彻底失了生气。

      裴凛察觉异常,一个闪身冲到外廊拐角处,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翻身从外廊上跳下,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追了上去。

      红玉看向晏清姝:“追吗?”

      晏清姝摇头:“这府里有眼线,让裴凛去追。”

      她转过头走到二层侧屋的正门处,一把推开了房门。

      巨大的动静惊醒了陷入恐慌的薛平睿,他面露诧异:“殿下?”

      晏清姝没说话,打量了一番这间屋舍。

      这间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扇屏风、一张拔步床、一条桌案,桌案上放着无数不堪入目的器物,单看形状就只是做什么用的。

      但这些都无法吸引晏清姝的目光,她的注意力落在了墙上挂着的七种长短不一、材质各异的鞭子上。

      她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攥紧,克制住想要揍薛平睿的冲动,一字一顿的质问愣在原地的薛平睿:“薛少师,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薛平睿的身子一抖,他自知自己逃不过,噗通一声跪趴在了晏清姝的面前。

      “臣有罪!求殿下开恩!”

      晏清姝的喉咙发胀,腥甜瞬间蔓延在整个口腔。

      一切不言而喻。

      红玉检查了一下薛让的尸首,干脆利落的将食指和中指并起,以极快的速度从脖颈的血洞中探了进去,将那枚暗器夹了出来。

      她用薛让的衣服轻轻展干了上面的血迹,呈至晏清姝的面前:“是用生铁打造的,没有标记。”

      这枚暗器只有食指骨节大小,呈三角锥的形状,尖端和侧边被磨得锋利无比,吹发可断。

      “能做出如此精妙工艺的人世间没有几个,让澜玉去查。”

      “是!”

      晏清姝看向薛平睿:“薛平睿,你乃三品府尹,论律例本宫无权处置你!但这不代表本宫无法让你死得悄无声息!所以,你想活吗?”

      薛平睿看向晏清姝:“想活!”

      晏清姝寻了一把椅子坐下,目光沉沉的看向薛平睿:“现在本宫问,你来答,如果有所隐瞒被本宫查出,本宫便让你尝尝贴加官的滋味儿。”

      贴加官,便是用桑皮纸贴在人的脸上,再用水浇头,一层又一层,呼吸会越来越困难,直到窒息而亡。

      薛平睿一生养尊处优,哪怕被逐出京城之前,也只是在牢里呆了几日罢了,哪里经受过什么苦难呢?听见晏清姝的威胁,他当即抖如糠筛,连连保证自己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晏清姝开门见山,直接问他账本的事。

      薛平睿这才知晓原来那丢失的账本竟然在晏清姝的手中,心中惊疑不定,惊的是晏清姝定是已经知晓了方氏的猫腻,疑的是晏清姝远在京城,还被褫夺了太子之位,竟然还能将手伸得这么长?

      既然账本已经落在长公主殿下的手上,薛平睿自知无力回天,便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西北方氏乃是从扬州方氏分出的一个分支,家主叫方哲康,父母是谁不知,府衙的麟册中并无记载。他掌管着西北商会,算是整个西北的第一大商,手下一个钱庄,名为汇通,有十来个掌柜,分别负责庆阳府、京城、其他外府的贸易往来。方氏贩卖人口的营生不是近几年才做的,而是很早之前,但究竟有多早,臣也不甚清楚。”

      晏清姝:“那你知道这账本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吗?被撒谎,这前半部分本宫已经解出来了,这后半部分的内容就算猜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薛平睿连连点头,知道晏清姝手下能人异士颇多,自然不疑有他:“那是本黑账,前半部分是记录与庆阳府各县县令交易的内容,后半部分则是人口买卖的流向,还有买家、卖家和每一年进项的埋藏地点。”

      “你解得出吗?”

      薛平睿摇头:“臣自知失责,但也清楚有些事情沾不得半分,所以臣只是保管这个账本,其余的并不参与。”

      晏清姝冷笑:“你倒是拎得清,可你眼睁睁的看百姓被残害,却也是失责。”

      薛平睿自知理亏,不敢辩驳,只能摇头苦笑:“殿下,这西北穷,但穷的只是百姓,上至布政使范友荣,下至商人方哲康和各县县令,哪一个没有靠山?就连平威王都不敢明面上去查,还屡屡碰壁,而臣只是个被皇权遗弃的罪臣,就是想管也有心无力。能在这地方左右不沾的苟活五载,已然不易。”

      替他们收账本,是因为他们要保证薛平睿不会背刺他们,因为一旦事发,仅凭着加密的账目,就可以将薛平睿拉下水,甚至让他来顶锅。

      “你还知道什么?”

      薛平睿:“方氏的平安坊乃是一个地下赌庄,专门为达官贵人洗.钱,只是这赌庄不易进,要么输得倾家荡产去汇通钱庄借了银钱的人,要么是赌术了得在外盘连赢了一万两的人。这赌庄的老板名唤竹岐,人称竹老三,是方哲康的亲信,但此人颇为好赌也好酒,最烦别人刺激他,刺激必上头。”

      晏清姝思索了片刻,道:“本宫知道了,你答应本宫,之后无论本宫对庆阳府的官员做什么,你都不要有任何动作。”

      “是!”薛平睿趴伏在低,恭敬叩首。

      反正庆阳府上下也不全是跟他一条心的,所以薛平睿对这个条件并不抵触。

      *

      暴雪初霁,但夜晚的风依旧强劲。

      裴凛一路追着黑衣人跑过四条街,期间打斗无数,却难分胜负。

      论武艺,裴凛自觉在此人之上,但论轻功,此人绝对比他高出一成不止,练就的身法也是以灵巧为主,当是幕后之人专门培养的杀手。

      这种人一般都会被拔了舌头,不教识字,平日只以暗号沟通,自成一套交流之法,若是拿不到暗号的母本,就算对方求饶他也看不明白。

      想到这里,裴凛便不打算留手,一招一式皆冲着要命而去。

      正因为说不了话,所以他们的身上一定留有互相识别的痕迹!

      他一定要看看,看看这个人与杀他母亲的那个人是不是来自同一个组织!

      裴凛从腰带内侧摸出一枚石子,直击对方的腿弯,那黑衣人腿一麻,即将跪地之时翻了个跟斗,灵活的从房顶落在了地上。

      他抬手将五指间的三枚暗器急急射出,成品字状直朝裴凛头颅与双肩而来。

      左右闪避会刺中肩膀或者心脏,不做缓冲加速下落很可能摔断双腿,裴凛眸色微凛,下意识将双臂护在自己胸前,往左偏去。

      只听得叮当一声,原本应该扎入心脏位置的暗器被小臂挡下,落在了脚边。

      裴凛甩了一下被划破衣袖的小臂,从破洞处显露出来的银白色臂箍在夜色下泛着微光。

      “衣服破了回去又得自己补。”裴凛咬牙切齿道。

      那黑衣人见势不妙,又要逃跑,可裴凛已经不给他这个机会了,捡起脚边的暗器一发射.入他的后心。

      “陪你玩玩而已,真当自己有点本事了。”

      他将黑衣人的面罩拉下,掐开他的下颌,果然被拔了舌头。

      将人翻过去,扒开上衣和裤子,在右侧髋关节的地方,果然纹着一个莲花样的纹身。

      这朵莲花一共六瓣,与当年父王找到的那个刺客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名刺客的莲花纹身上,是右上角的花瓣呈现红色,其他为黑,而这个人则是最下方的那枚花瓣呈现红色,右下方的花瓣呈现绿色,其他为黑。

      “是一种暗号吗?”

      他将这片皮肤割了下来,用冰雪清洗干净,然后卷了点雪一同放进了竹筒里。

      等他回到薛府外,晏清姝和红玉正给马喂干草。

      晏清姝轻轻抚摸着马首,抬眼看向他:“人追到了?”

      裴凛摇头:“没。”

      晏清姝垂眼看着裴凛鞋尖的血迹,和风细雨的说道:“你不必防备我,我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但如果这个秘密牵扯到江怀玉,我还是会深究到底,你瞒不了我。”

      裴凛沉默着解开芋头的马缰,没有任何应答。

      晏清姝继续道:“你一直都知道薛谨和薛让在做什么,对吗?利用雪灾拐.卖.妇女、私.贩.人口……你早就知道了吧?所以,你偷偷将江怀玉放走,你知道我不会不管她,她是我在学监的伴读,与我情意深厚,你坚信我会救她,会为她查到底。”

      “裴凛,平威王府需要借助更强的权势才能撼动幕后之人,而我也需要裴家的兵权,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合作?互帮互助达到共赢,难道不是皆大欢喜?”

      裴凛牵着马的动作顿了顿,回过头看向晏清姝:“公主殿下,您根本不了解。”

      晏清姝愣了一下:“什么?”

      裴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漠的弧度:“人心之复杂,远不是翻了几本书,在脑袋里想想就能看透彻的。尤其是西北这个地方,有丝绸之路,有整个大梁最庞大的边军,有唯一的异姓王。钱、兵、权搅合在一起的时候,人性的恶就会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被激发出来。”

      “可能因为一句自夸的话,一幅不知来由的字,一身常穿的衣服,原本都是普普通通的东西,到头来确也是因为这些东西招致了灭顶之灾,你能想象得到吗?”

      “你独坐于皇城之中,屹立于高台之上,你当真看得清这个天下是什么模样吗?”

      晏清姝蹙眉反问:“你为何会觉得我看不清?你说的那些我明白,不过就是‘文.字.狱’罢了,皇城中这样的事多如过江之卿,毕竟刚刚经历过八王叛乱,我父皇甚至比你们这些藩王更加敏感。”

      裴凛看着她,眼中含着无奈:“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你败了,不是因为你的学识不够,也不是因为你的属下不够强,而是因为你不够了解人性。你就不怕今日的一切只是我做的一个局?你就不怕薛平睿早就知道你来了,故意在那里演了一出戏给你看?有句话说得好:深渊有底,人心难测[1]。”

      晏清姝摇头道:“你这个人,我不了解。但薛平睿毕竟做了我十年的老师,他的为人我还是清楚的,他不敢骗我。”

      “可那二层小楼建了有三年了,薛平睿当真就一点不知?”裴凛有些愤怒的说到,“你信他,我可不信!你知不知道,那幢小楼里埋了多少具尸骨?其中又有多少人原是平威军的兵眷!”

      晏清姝一愣,她没想到这个。

      或者说,他没想到幕后之人能胆大包天至此!竟敢贩卖兵眷?

      “两方合作不是你有什么我有什么就能轻飘飘决定的,你根本不知道现在的西北需要的是什么!又何谈‘合作’二字?你若当真了解薛平睿,就该问问他,为什么来这里这么多年,却始终冷眼旁观百姓的苦难,一言不发!他薛平睿当真有他说得那般高尚吗?”

      裴凛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发泄着他的愤怒。

      晏清姝不知道他观察了这里多久,但她知道裴凛这么久都没有任何动静,一定是因为束手无策,所以他想要带她过来,借助她的权势去根除这个祸患。

      她叹了口气,想向他解释,但裴凛拒绝去听,反而骑上马跑走,只留下一个恼怒的背影。

      哒哒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渐弱的晚风中又开始夹杂冰粒子。

      雪好像永远下不完,就像人的不幸。

      回去的路上,红玉忍不住问晏清姝。

      “姑娘,裴公子是不是……有求于您?”

      晏清姝叹息一声,道:“是啊,只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红玉点头:“属下也这么觉得,他说您不理解,可他也没理解过您啊!庆阳府的事咱们早在确定要来的时候就着手调查了,如今证据确凿只差……”

      “嘘——”晏清姝打断红玉的话,“不必说这些,他的世界毕竟与我们不同。”

      “有何不同?”

      “他常年混迹在勾栏瓦肆,结交的都是江湖上的酒肉朋友,而江湖人为何会踏上江湖路?”

      红玉想了想,道:“一部分是因为活不下去,需要抱团才能找到新的出路,另一部分是因为家中有钱,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要代表正义惩恶扬善。”

      晏清姝点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了解百姓。但也有一个缺点,便是只会看到这个社会的阴暗面。”

      晏清姝遥遥望着墙根下零星的微弱灯光,那里就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挣扎。

      宵禁又如何,总有人为生存铤而走险。

      “而裴凛与他们一起谈天说地,自然就能借着他们的经历看世界,也就比你我更了解百姓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同时,也会接受过多的阴暗面,从而对这个社会产生一种抵触。”

      “那也不该冲您发脾气啊。”红玉蹙眉。

      “无妨,其实我也知道薛平睿这个人并不单纯。”晏清姝讪笑一声。

      “您觉得他有异心?”

      “他今日想我叩头请罪,不是因为他儿子犯了多么可怕的罪,而是害怕本宫将庆阳的污糟事捅出去,薛家会因此得罪程氏,连最后这一点微妙的平衡都维持不了,被权利彻底放逐。”

      “那平威王那边……薛谨竟将手伸到了平威军兵眷身上,若是往王爷知道……”

      晏清姝摇了摇头,语气颇为无奈:“这并不会影响平威王的决定,他不愿意站队是因为西北的百姓经不起战乱。上位者的权力倾轧,是要靠百姓的鲜血白骨去铺就的。”

      红玉的心往下沉了沉,她曾经也是逃难逃到京城的。

      七百里的路,靠着双腿硬生生走完,所以她能感同身受。

      但她同样心疼晏清姝,一个自幼将改变性别不平等当做人生目标的人。

      她没日没夜的浸泡在宫中的藏书楼里,不惧风雨的随着先帝或者淮南王在外奔波,真心跪拜过每一位当世大儒、隐士高人。

      她经受过冷嘲热讽,遇到过人心险恶。

      别人的十岁到二十五岁,都是在画柳凤舸、衾枕之爱中度过,唯她青灯黄卷、目不窥园。

      她不该就此被埋没。

      可偏偏这世间属人心最不公平。

      “那接下来该如何做?”红玉问。

      “今日已晚,你好生歇息,明日招工的事交予碧玉去做,当务之急,还是先治好民生,民生稳定了,才有谈合作的条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夜探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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