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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国师 ...

  •   “……罢,算你过关了。去休息几分钟吧。”
      ——谁?谁在说话?
      ——这声音听起来好熟悉.
      “……谢太爷爷。那晚辈先出去走走?”
      扎着两条垂髫的男童恭谨地一躬身,出了书院,小心松了口气,还显得稚嫩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
      这——是他吗?
      男童站在原地想了一小会儿,便开始往花园走。
      他看到了一团白毛儿。卧在一从幽绿的芸花后,黑豆似的眼埋在大尾巴后,朝这边谨慎看来。
      家主威严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子远。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太爷爷。”
      男童把白毛儿藏在身后。那面荣肃穆的老人只往他后背扫了两眼,可能是看见了,也罕见地没有深究——也许是看孙儿这几日功课做得不错的缘故。
      “既然休息完了,就回去看书。今日把《太学》第三篇背给我看。”
      “是。”男童犹豫一会儿,“太爷爷,晚辈可以先回一趟院子吗?有……有东西忘了拿。”
      老者默许了。
      白毛儿小声地叫唤了一声,被男童新奇的、视若珍宝地抱了回去。
      *
      卧房。
      容芜忽地一下从梦中惊醒,揉着脑袋,人还有点恍惚。
      他是……梦到了小时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记忆。
      那只小狐狸……是白吗?为何以前都没有半点印象?这就是他和白结识的原因吗?
      容芜头还有点闷痛。外头正有人来通报:“大人!您起了吗?”
      “——起了。”
      他披着一件外衫起身,离了床站起来时才发现,这榻上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躺了只白毛儿狐狸,四仰八叉地睡着,一身的毛儿被折腾得凌乱极了。
      “……”不是说了有客房了吗?!
      容芜叹出了今日早晨的第一声气。他等梳洗完毕后,又回到床边。小狐狸陷到了柔软的被子里,软乎乎的一小团,简直像掉在床上的一小颗汤圆。
      还是暖的。
      御史大人轻手轻脚地将它抱起来,开门,朝那小厮比了个嘘的手势,又叫来阿满,一大清早的就驾着马车往皇宫赶去。
      白睡了没几盏茶的时间,很快就醒了,仍然是小狐狸的形态,缩在御史大人袖里没动。容芜忍不住率先说道:“我昨夜似乎是梦到了从前的一些事…”
      他本意是想向白证实一下。而且梦里的画面一直让容芜很在意,感觉很亲切,还有点不舍。遗憾的是梦中出现的事只是一个片段,再多也没有了,无法从中看出些什么。
      小狐狸吱都没吱一声,在他袖中动了下,不动弹了,约莫是困得很。
      奇怪。话说回来,妖物也是需要正常休息的吗?
      容芜也就没打扰它了。马车缓慢地行驶到了皇宫内,一直到殿前,有来安置马车的公公,容芜这才下了车,微微侧过身子,将衣袖放下来。
      他本意是想让白随意地去什么地方——本来皇宫也是极庄严威武的朝中大臣的接见之地,更何况还有真龙天子一说,要是当代文宗身上的天理龙气一类与白相冲,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那就麻烦了。
      但小狐狸待在容芜袖中,愣是动也没动,简直跟不存在似的。
      容芜无奈,在殿前也不好耽搁太多时间,他就作势拢袖子,伸手往袖中一揉,摸到了一团热乎手毛耸耸的软物。
      容芜朝那还等着的宦官抢歉地笑笑,往狐狸团子上呼噜了一把,倒底还是没管它,说道:“有劳了。公公这便带我进去吧。”
      “喳——大人这边请。”太监将人领到了大殿里头,低头自觉地退出去了。
      殿上厚重的御用楠木椅前罩了房纱帘,不知道后头有没有人。容芜行了跪礼,拱手道:“臣容芜,拜见陛下。”
      大殿中一时寂静。
      过了一会儿,帘后传出一声,
      “容大人请起吧。”
      ——居然是陆离!
      容芜霎时谨慎起来,不再看遮得严严实实的帘子,起身道:“原来是国师大人。不知昨夜那道诏令,倒底是…”
      “自然是陛下的命令。”
      纱帘被人掀起来。
      来人脸上惯常地戴了副青玉面具,整张脸遮着,不透半点缝隙。他穿着一袭白袍,周身朴素,但又和白那样随性变出来的素衣不同:袖口和袍角上交错有金红黑三色的一条纹路,袖子也长长的盖住了手指,衣领处高到将脖颈全遮掩住了,全身上下不透半片肌肤,比长安最贞洁的姑娘都要保守。
      既使是在一年中小暑的时候,国师都是这幅打扮。
      像是在那些肃然正经的衣袍下,裹着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容芜垂下眼,听他继续道:“容大人此行回来得甚早。可是事情顺利?”
      “是的。”容尧回道,“澧县县乡陈庸无欺压百姓之事。此事原是一名江湖道土装神弄鬼,骗取百姓钱财……下官己查清了。”
      国师的脸色无半点变化。或者说,很难从那张单调的面具上看出他在想什么。他说,“解决了自然是好的。今日本是皇上令大人前来陈事,奈何皇上身体抱恙,便由吾代劳……听闻容大人平日里与太子私交甚好?
      “……”容芜一顿。
      “并无。大人是从何处看出来的?只是上下朝时偶有遇见,略聊了几句而己,大人多心了。”
      陆离看着他,过了许久,嗯了一声,不知道是相信还是没相信,只道:那就好。近日长安略有些不太平。听闻江南还有暴民在鼓动反叛?”
      容芜紧握手心。
      江南乃是鱼米之乡,曾经赫赫有名的富庶之地。
      为什么百姓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要去反抗皇族、做这以卵击石之事?
      不过是因为原本和平的生活被一层又一层的官员压榨、直到彻底破碎、到他们所剩下的也只有一条仅能用来抗争的命。而最后也被原本守卫百姓的战士们用刀刃对准,变成当权者口中的被镇压的‘暴民’。
      但他不能说什么。他也是这日渐腐烂的朝廷中的一员,只能赌下一任君主是否是还能雕琢的玉料。
      “……是。戍南的安定将军在守着,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陆离应了一声。 “容大人可知,户部的尚书谢大人,三日前密谋对皇上不利,己被收押了?”
      户部尚书,谢止。与容芜最不对付的那位。
      容尧皱眉。“臣不知。谢尚书是因为何事…”
      国师淡道:“涉嫌结党营私与贫赃枉法,且不知用何种手段让陛下大病三日,是为重罪。因此吾先前才有一问,实是吾疑心未消,望容大人不要见怪。”
      谢止,贪赃枉法,结党营私?
      容芜心下道了句不可能。毕竟他几年的御史不是白当的,朝中重臣多少摸了个七七八八。
      谢止此人,最是聪明,然而也最糊涂。这人不知道究竟是师从何处,似乎并无半点背景家世,可一入朝堂就青云直上,从一介布衣做到了如此高位,可谓传奇。
      户部尚书谢止拥有满身的才干和极精妙的交际手段。与他容芜截然不问的是,此人几乎满朝堂都是朋友,而他本人行事放浪不拘于时,交好的多也得罪的多,并且始终不属于任何一个党派,所以既使做事再出色,也还是在尚书这么个不尴不尬的位子上。
      但依荣芜所见,谢止实是一个极谨慎的人。朝堂上从来没有真正清白纯真的大臣,谢止不过是借放浪以退为进,既保住了朝中足够多的权力,又避免官职过高,木秀于林,引来多余的祸患。
      至于贪赃枉法,确实有可能。在户部这样极诱惑人贪污的地儿,他可不止一次看到谢止收受他‘友人’的礼物。但他做事周全的很,一直以来都没人就贪污这一点弹劾过他。
      像这样的吏部尚书,如何会留下把柄?又或者,谢止糊涂的是,都入朝堂这么久了,为何还没加入一个派系?无论是保皇派还是太子派,起码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立无援。
      容芜心下疑惑不已,就问道:“只是涉嫌?大人可有什么其他的证据一类?谢尚书也不像是会谋逆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国师那双藏在面其后神秘诡谲的眼睛里,竟有了些笑意。
      “吾办事,无需证据。”
      “…………臣知道了。”
      容芜恭谨地低头,手不自觉地攥紧。
      七年前,是否也有着这轻飘飘的一句话……
      国师嗯了一声,颔首正要说话,纱帘内忽然响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的,感觉帘后的人下一刻就要窒息过去一样。
      国师动作微微一顿,便有一只略显年迈的大手穿过帘子,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腕。背后是文宗的声音:“陆离!陆、咳……陆离!”
      气都没喘匀,竟是先来找人了。
      陆离瞥了一眼下头麻烦的御史,转身回到文宗旁边,一边伸手挨了摸他额发,安抚地说:“臣在,陛下别慌。”
      文宗紧闭着眼,额上全是汗珠。
      尽管己经接近不惑之年了,作为一位皇帝他也还是威严依旧。凌厉的眉宇间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雷厉风行果敢铁血的影子,只是眼尾上多出的几丝皱纹昭示着这位帝王正走向无法抗拒的迟暮。
      他似乎是被梦魇住了,加之几日前受的伤,就是再能忍耐,此刻也着眉不自觉喊:“陆离,陆离!”
      国师没吭声,只是站在榻边看着文宗,手也任由他攥着。文宗握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虽然没听到这人说一句话,神情却放松了许多,喃喃道:“国师……我要……长、长……”
      陆离听了那两个字,便垂下眼,不知心中是失望还是什么,只是古井无波地说:“吾知道了。奕退之,你等着就好。”
      他就离开了文宗的手,在御前又站了一会儿,寄文宗睡安稳后,才出来,看向殿下的御史。
      不知道是不是容芜的错觉。因师好像从安抚完陛下之后,盯着他的眼神多点……冷意?
      实是容芜锻炼出了一手察颜观色的好本领,国师现在的眼神,就像是——就像是一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上,手拿尖刀的祭司们,看向祭坛上等待着被牺牲的孱弱羊羔一样的眼神。
      他怎么会想到这些?
      容芜屏息,听那人平静地交代:“容大人不过三日便查清了澧县一事,为大功一件,依皇上旨意,稍后就有宫人去大人府上,论功行赏。望大人继续为吾皇效力。”
      谎话。
      方才文宗分明只喊了他陆离的名字,哪里来的论功行赏?只怕又是国师的自作主张。
      容芜也没那么没脑子地揭穿他。毕竟当下陛下宠信国师也一是一无两天了,有心放纵之下,国师的势力如日中天。
      若不是朝延上国师一派一马当道,治世昏庸,致使近几年来冤案频出、民不聊生,他和殿下也不会……
      传闻国师是从文宗幼时就开始辅佐他了,也无怪乎会得到文宗的信任。但以现在的局势,长安还好,楚国各地对陆离的不满声愈来愈大,客芜根本不信文宗会一点都察觉不到。
      大概还是老了吧。
      一代帝王,太过重情重义也是罪过。
      “这是臣的份内之事。谢陛下隆恩。”
      国师可有可无地一点头,说道:“听闻近日扬州内有数次流民暴乱,吾思忖着京中也无甚大事,容大人留在京城也是屈才了,不如就把此事交给大人,即日启程前往扬州,与——就与安定将军一起,平定叛乱,为陛下分忧。”
      “明日?”容芜一惊。“臣自澧县回京,还不过两日,不知此事能否宽限几天,臣还有要事未交代给家内的仆从……”
      国师已放下帘子,显然不想再出面了。
      容芜心一急,上前一步,“陛下既然就在殿上,那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吗?国师,恕我……”
      话首未落,他忽然感觉到四肢百骸一阵细细密密的绞痛,使他一下子失了力,出了浑身的冷汗,得亏扶住了殿柱才没出现站立不住跪在地上的窘境。
      上方的国师没半点屈尊降贺扶他起来的意思,更没回过身,淡淡道:“吾觉得没必要。容大人觉得呢?”
      容芜咬牙自己站直,再不提延期的事,看向陆离的眼神中多了点狠意,道了一声告退,任由大太监将自己送走了。
      又是这样。
      国师,陆离!!
      容芜深吸一口气,走出大殿的前一刻,回看了那殿上的白衣人一眼。那人也以相同的姿态——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他。
      容芜捏紧了指节,转身大步出了殿门。
      尘埃落定前,谁是羔羊,还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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