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芒果大猫

56、风雪行

　　时值七月，沧州的冰雪仍未化，沧州知府的府邸里铺着软锦，烧着地龙，烟雾缭绕。疏漏之间露出枯枝，上绑缎带，掐作绢花。异域的女子衣衫轻薄，她在北族的时候，还着厚绒，在知府宅邸中，却暖和得只用披一件薄外套。
　　坐首的男人喝着酒，女子看见他突出的大肚和沟沟壑壑的面孔忍不住犯恶心，但在对方投来视线时，还是朝他抛了个媚眼。

　　邓岳心中一阵舒爽。

　　去年盛淮安还在辽东三个州部时，他卧室都不敢升起火炉，盖上厚锦衾，终于让他“居身俭廉”的形象深入人心。邓岳身子陷入厚厚的白狐毛软垫中，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
　　数年前，他被委派前往沧州的时候，所有同僚都为他叹息，沧州鸟绝人踪灭，没有商队，没有酒楼，鸟不拉屎的地方，真是苦煞了人。

　　而今邓岳不这么觉得。
　　沧州虽苦寒，但是远啊！监察史不愿来，他一人来当沧州的土皇帝，不比官居高位，冗事缠身来的舒服？思及此，他又想到自己的丰功伟绩，不由颇为自得。

　　北族的舞姬停了下来，邓岳招手要她过来，心道：唯一缺点就是北边女子的骨骼都大，女子站起来比他还要高，不像上京的柔美婉约。他掐了一把舞姬的大腿，发现没有软肉，全部都是肌肉，“啧”了一声。

　　有人打开了门，寒风簇拥而进，邓岳被吹得打了个寒噤，不知为何心头慌慌，他怒瞪向仆役，却听他道：“知府大人，有个北族人过来了。”

　　北族人？
　　邓岳心里嘀咕，这个月不是已经来过一次了么？

　　他道：“先把人请进来吧。”

　　来者身材比之前来的人还要高大，还带了只极大的狗，吐着舌头，狗爪沾着雪水和泥水，在华贵的丝绒地毯上留下了几个脚印。邓岳颇为嫌恶地皱眉，但不好在说什么，他道：“广北的大王还有什么吩咐吗？”

　　赫连揭抖了抖身上的雪水，幽绿的瞳孔静静地看着他，邓岳没有认出他。他眼神阴鸷，直到邓岳被盯得心跳如鼓，才道：“我同我二哥没有联系。恰巧路过，想借住在这儿罢了。”

　　邓岳未曾深入敌营，也不知道北族的王有几个弟弟，只当眼前人身份尊贵非凡，叫人带下去，收拾一间上好的房子给他。

　　赫连揭拍拍狗头，道：“大王 ，跟着走吧。”
　　这条狗的狗生还没有见过如此大的雪，哈着气想要多待一会，被赫连揭生拉硬拽着回去。

　　他想起自己初到上京的时候，他跟这条傻狗一样，没有见过两山之间绵延成海的桃花林，在树枝上舍不得离去，幸好他偷懒多睡了一觉，不然就错过了从山坡上滚落的盛淮安。

　　他心下叹气，大周虽好，但是景致轮换，七月回上京的时候就没有花儿了，他想再去看一看，就只剩枯枝。但是沧州以北，除了雪山就是雪原，还有流光花，春夏秋冬都不变。盛淮安在沧州三年也都没变，是那个横槊立马的女将军，怎么到上京就和别的男人好上了？

　　赫连揭蹲下来，揉了揉狗头，问：“大王，你说我得怎么办？”

　　狗在雪地里打完滚，张着嘴哈气，看了他一眼。

　　赫连揭道：“你说的对，我得把她抢回来。”
　　他大周官话学的不好，想了想觉得应该是“抢过来”，但是又觉得“抢回来”也没有错，反正到最后都是他的。

　　风刺人脸，沧州守城的官兵打了个激灵，虽然说知府为政不怎么样，但是到现在也没有北族的士兵来骚扰过，守城门望风就是换个地方打盹，此刻他揉了揉眼睛，南边的似乎有一队队伍过来了。

　　他睁大眼睛，来者有车马，似是拉着货物，没有人带着兵器，有男有女。再走近些，都是些大周面孔，不是北族人，他松了一口气。软绵绵喝问道：“你们哪边来的？进沧州？”

　　为首是个冷面的男子，抿嘴不讲话。后有一位圆脸的女子，脖子上围着毛领，脸颊被冻得红通通的，她往士兵手里塞了几颗碎银子，道：“这位大哥，待会下了值去买碗热乎的汤喝，我们是过路的商队，想来沧州城做做生意。”

　　士兵收了银子，脸色好看了，他问：“商队？怎么会有商队从南边来？”

　　从来都是北边的人往南边走，商队走水路运货到五湖四海，竟然有游商到沧州？士兵略怀疑往后一看，队伍绵延，少说也有五六十人，他问：“你们运什么卖什么？”

　　江莺随口答道：“竹席。”

　　士兵愕然。在沧州……这等边境之地，卖竹席？

　　江莺扯过士兵，轻声道：“大哥，你想想，哪有人生意往这边做啊？主要是我们当家的执拗，说这人少，生意好做。”

　　她努努嘴，示意士兵看向为首的玄一，道：“你看他木着脸那傻样，一看就不聪明，我们老爷也就随他去了，让他碰了壁才行，你知道他为什么卖竹席吗？”

　　守门兵摇头。
　　江莺一本正经道：“他说，沧州的人肯定都没见过凉席，那一定能够卖出许多。”

　　玄一耳力极好，听得到江莺说话，但他脸似是被沧州的冰雪冻住了，让江莺继续胡说八道。士兵略带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原来是个富家少爷出来做生意，可惜脑子不太好。

　　貌美的小姑娘凑近他，喋喋不休讲自家少爷的事，士兵似乎是被江莺绕迷糊了，也没有去查看到底是不是竹席，他道：“那我把两边城门打开了，祝你们财运亨通，生意兴隆啊。”

　　江莺又抿着嘴朝他一笑，道：“大哥就是会说话。”

　　城门訇然打开，扫过地上残雪，车队嗒嗒行去，士兵同另一边的人笑道：“怎么会有人来沧州卖竹编的席子，奇人一个……”

　　中段马车的帘子被人撩了起来，士兵谈笑完转头，恰好对上那双眼。女子身上披了条白毛裘，但周身气质并没有因此软和下来，像是尖锐的冰雕，一晃眼间，冰雕就成了雪花，女子对他道：“辛苦了啊兄弟！”

　　总觉得她一开始要把我杀了一样，士兵心中嘀咕着，也许是错觉吧。

　　进了沧州城，江莺重新回到车里，盛淮安道：“辛九带着剩下的人还在路上，先去你的祖宅吧？你记得吗？”

　　江莺托腮问：“将军，为什么要带上羽衣军这么多人？现在沧州也没有战事，我知道将军以一敌百，但若想要往北打，我们这么点人也不够啊。”

　　还不算辛九领着的人，如此多人，只好伪装成商队的样子，才可以进城。

　　盛淮安道：“不要叫我将军，我现在是卖凉席的游商家的夫人，你要叫我主母。”

　　江莺道：“不行，那你就是副将的母亲了，我叫你……夫人吧。”
　　“也行。”盛淮安随意道。

　　她本意也不想带羽衣军，但她一提沧州，眉头就突突地跳，总觉得有事发生。索性就直接带上了，她偏头，对江莺笑道：“怎么？你们不愿意保护好你们的好将军吗？”

　　江莺觉得盛淮安的笑似带了蛊，她点头道：“愿意愿意愿意！”
　　怪不得玄副将喜欢，要是盛淮安把她从狼群里救出来，再这么一笑，她也得喜欢上了。

　　江莺同盛淮安讲些原先江家的事情。

　　她道：“将军，你还记得我初见你的时候吗？”
　　当时的暴雪天，辎重军队送来了粮食，江莺闻着味道潜进了盛淮安驻扎的军营，等人逮到她的时候，她正缩在中间吃粗粮饼。

　　“我的姐姐娴静，我好动，我姐姐总是叫我别动，但是军队来的时候，她却叫我赶紧动，我前十几岁学的上蹿下跳的本事，全部都发挥在了那一刻，踩着我姐姐的肩膀往梁上一跳，在那里蹲了一夜。直到我感受不到我的腿，士兵才走。”

　　后来江莺踩着尸骸一路流离，偷鸡摸狗找东西吃，如此浪荡了半年之后，她遇见了来的盛淮安。

　　江莺追忆道：“真的是太好了，不然我就要饿死了。”

　　这时，前头的车队忽而停了下来，玄一在外问：“江莺，你在沧州的故居是不是很大？”
　　江家世代行医，原先江莺的父亲还被誉为“沧州回春妙手”，弟子如云，她道：“你这不是废话吗？我之前也是江家吃穿不愁的二小姐，哪用得着当梁上君子……虽然说也有这个爱好。”

　　玄一在外凉凉道：“二小姐，你家被偷了。”

　　“什么？”江莺猛蹿出来，眼前是修缮一新的江家祖宅。两边无邻里，单占了一条街，对边才是商铺。沧州城已经不是当年百废待兴的状态，若是官府修缮了宅邸也有可能……但是江莺和盛淮安回上京的时候，分明和官府的人打了招呼，说先莫要动此处！

　　褪色落灰的“江”字被人拆了下来，换上了新的匾额，门前的红柱被重新上了漆，阶上也被人清扫干净。

　　江莺忍不住抬头再看一眼，门前匾额虽换，但是陈设还有旧时模样，她确信没有找错地方，分明在走的时候，还没有人居住……

　　她呆站在门口久了，里边看门的仆役探出头来，问：“你们一堆人，站在门口在做什么？把路都堵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