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银十二

24、失望

　　站在柳无夜身后的玉子木微微皱了皱眉头，而妇人早已捂着嘴冲到门边了，只有俞白廷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地将对话记录了下来。
　　门口的衙差将面色惨白的妇人又送了回来。
　　“他为什么会埋在你院子里？”
　　妇人僵硬地摇了摇头，仿佛自言自语，“我亲眼看见他回家去了，他妹妹还等着他送钱，他不可能不回去的……不可能……难道，他没有回去么……”
　　“回去过又怎样，埋在他妹妹院子里就合情合理了么？”
　　妇人被打断，一时愣住。
　　“他为什么死在这里，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柳无夜眉心下沉，垂下了眼帘，“付大人也是熟客么？”
　　“不是，只是……偶尔……”
　　“光顾？留宿？共枕席？”
　　妇人猛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矿区偏僻，难得有人经过，那些你用不上的，放在衣柜最顺手位置的，质地精良的男式衣物，是来探亲的留下的还是来公干的留下的？”
　　妇人嘴唇微张，似要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双手搓得通红，沉默不语。
　　柳无夜偏了偏头，彻底别开了视线，“‘七月初四，入住矿区附近的客栈，掌柜的是位寡母，与大人同姓，让大人想起了自己守寡的妹妹，去矿上之前吩咐我帮忙干些活儿，我挑了两缸水，锄了半亩地，晚饭有藕，大人很喜欢。七月初六，一年轻人来访，看着像是读书人，但没带东西，之前来求教的读书人总喜欢带上自己的文章让大人指点，但两个人还是在屋里聊了很久，中途掌柜的来送茶，还给了我一杯。七月初七，一早上路，走的时候大人让我多留了三两银子，盘缠还剩下六百四十一钱。’两袖清风的杜衡死于非命，寡妹带着四岁的外甥走了二百里路来接回他的尸首，棺木还是郡衙凑钱买的；一心求公的丁平章也死于非命，全靠他接济的妹妹还在等他去看望，老父弱母孤苦无依。杜掌柜，你猜，他们为什么会死？”
　　“我……不知道。”
　　“那我猜，总不会是因为，恰好，有人替付云添监视杜衡的时候发现他们在一起谈了一次话，并稀松平常地告诉了付云添吧？”
　　妇人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呆滞，眨也不眨，“我……”
　　“你知道！他已经失踪三个多月了，你怎么可能一点猜疑都没有？到底是为什么，你在心里想过千百次了，只是末了，劝自己相信谁都不信的流言，他不过是私逃去他妹妹家了。他回去过，买了贵重的笔墨还没来得及送人，然后回到这里，死在了这里。去一趟，来一趟，这一路荒郊野岭，哪里不好杀人藏尸，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定要选在这里动手，为什么一定要埋在你院里让你饮其血啖其肉？抛开致命的那一击，你觉得砸得他面目全非的那么多下里，有没有一下，是因为你？”
　　妇人的眼睛睁得更大，几乎要瞪出眼眶，血丝布满眼白之后眼角终于有了一点泪花，但终究还是一言未发，她慢慢、慢慢松弛下来，眼睛又仿佛要闭上。
　　柳无夜抱着胳膊往后靠了靠，语调开始平淡，“人埋在你院子里，凶器是你的锄头，如果抓不到凶手，你觉得俞大人会让谁顶罪？”
　　俞白廷的手停了停，稍稍侧目瞟了柳无夜一眼，柳无夜神色漠然，根本没有在意他的意思，思虑半晌，他还是照实记了下来。
　　“你觉得谁又会替你抚养小志，是根本不承认他身份的婆家，还是以之为耻的娘家，又或者是……付大人？一心求清白，到底为何作贱？若小儿饿冻无人管，你做过的、受过的，还有意义么？”
　　妇人紧紧抿着嘴。
　　柳无夜一口气叹得刻意，“杜若，我是在给你机会，你难道以为，我缺你这一句口供么？我想要的，丁平章已经给够了。”
　　妇人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猛地直起身子，“那册子……”似是意识到不妥，又一下子闭上了嘴。
　　柳无夜看着她眼中懊悔，神色冰冷，“我可没空跟你耗着。”说着起身就要走，妇人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抽泣，“大人，那天我去集市买油盐，回来看见付大人在……在帮我锄地，劝我种些小菜……我……”
　　柳无夜失望地闭上了眼，不想再听，“俞大人，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是。”
　　妇人在嘤嘤乞求中被带离了屋子，俞白廷也顺势要跟上，“那下官……”
　　柳无夜抬手示意他别说话，“俞大人，我昨天在矿区待了一整天，矿上卯时开工，申时放工，投入火药三十，得原石四百一，明显低于账面上的日常产量，但实则多年来寅时开工，子时放工，压榨矿工多得的原石又高于账面，开采所用的火药也来路不明。景山铜矿未曾上报过重大事故，却时常声称有人私逃，从此再无踪迹，矿区周边村落也随处可见事故致残者，被微薄的赔偿要挟而不敢言。俞大人身为父母官，坐明堂，申冤屈，无暇顾及的这些事我现在告诉你了。这一本记录了近两年景山铜矿真实情况的细帐，我想，俞大人一定能自己算清楚，我另有公务，七日后来对账。昭影司承皇命，俞大人为官十五年，总该知道明哲保身到底是什么意思。”
　　柳无夜全程低着头，并没有看他一眼，语调并不严肃，甚至还有点漫不经心，可俞白廷却实实在在出了一身汗。本以为不过是个偶得皇恩、只知侠义的江湖人，看来是自己低估了。
　　“下官，一定不让大人失望。”

　　门外，小孩子却还世事无知地在玩泥巴，小志握着一根树枝，歪歪斜斜地在地上划着线，路过的柳无夜犹豫了片刻，还是摆出笑脸凑了上去，“在干什么？”
　　“写字。”
　　“你会写字了？”
　　“嗯！”
　　“这写的什么字？”
　　“大，大道之行……”
　　意料之中却如鲠在喉。
　　“唔，大道之行，天、天、天……我要找丁郎去！”
　　孩子丢下树枝跑了。
　　柳无夜抬头看了看天，青山绵绵，白云悠悠，不解人间哀愁。
　　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人突然出声，“为他不值么？”
　　柳无夜不禁笑了笑，“我都快忘记你还跟着了。在紧要关头赌别人是值得全盘的信任的便是蠢，但当局者迷，他大概不觉得不值，我又有什么好替他不值的。”
　　蠢？
　　……
　　“说服你相信我是因为我有一天必须要相信你……”
　　……
　　是不是翻脸翻得太快了。
　　发现玉子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柳无夜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我这样想不妨碍你为他不值。”
　　玉子木低了低眸，没有说话。
　　柳无夜眉心微蹙，思索了片刻，突然一声轻笑，“相信你可不是犯蠢，我真心实意，因为你的背叛我可以承担。”
　　玉子木眸光猛地动了动，柳无夜看着他，依旧是那副略带玩味的笑颜，“你好像很失望。”
　　玉子木稍稍垂下了眼帘，“我只是震惊，原来在名门正派的少侠的认知里，信任是要时刻堤防着背叛的。”
　　柳无夜面不改色，“我要相信你是我的事，若无法承担被背叛的后果，那便是强行将成败重责归于你，我希望你忠诚，但不强求你必须忠诚，进退皆有余地，你只需考虑我是否值得，不好么？”
　　诡辩。
　　玉子木似是放弃了这个话题，“事情进展顺利么？”
　　“嗯，有了第一个证人就会有第二个，墙倒众人推，剩下的不过是些力气活，俞白廷在景县任职已久，熟知情况，又并非无能之辈，聪明人是知道何时该尽心尽力的。既然付云添和杜衡的死有关，那他就一定和‘洛’背后的人有关，等一等吧。”
　　“那，你又失望什么呢？”
　　柳无夜挑了下眉梢，玉子木继续追问道，“一切顺利，依少侠所言，丁平章如此下场也是信任太过，掌柜的如何选择都是应当，她该问心无愧，你又何必失望？”
　　柳无夜盯着他看了会儿，嘴角上扬的弧度圆满到读不出情绪，“对自己而已。”
　　对自己？对自己感到失望么？
　　为什么？
　　“走吧，这两天辛苦，我请你吃饭。”
　　柳无夜结束了话题，将玉子木满腔疑问堵了回去，他张嘴想要追问，却捕捉到了他转身时的眼神，哀伤……还是恨？
　　“我不会背叛你的。”
　　脱口而出，无可追回。
　　玉子木局促地扭开头，却又忍不住侧目观察柳无夜的反应——一动不动——沉默一时一刻都是折磨，就在他要泄下这口气的时候，他似是笑了笑，淡淡开了口。
　　“我只是没想到，我竟然还会期待背信弃义的人能心怀愧疚。”
　　这五年，原是毫无长进。
　　一只信鸽扑腾着翅膀落在了柳无夜肩上，翅尖染了点点青绿，颜色很特别。
　　似是时机正好。
　　“抱歉，师门急召，饭，下次请。”
　　柳无夜很快消失在视线里，玉子木稍稍站了会儿，颇为自怨地叹了口气。
　　话，该少说。

　　矿区。
　　付云添捏着一封家书，嘴角和手都在抖动。
　　“大人！大人！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仆人的声音刺耳，付云添却抖不出更多波澜，他深吸了口气，默默折上了手里的家书，付之一炬。
　　“大人——”
　　“别喊了，知道了。”
　　仆人被这意外的镇定弄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是俞大人！带着好多衙差，还有仵作！他们从客栈来的……”
　　“我知道。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回去一趟，让夫人安心，无论发生什么，她照旧过日子就好，别来景县，也不用怕，她和昇儿……一定不会有事的。”
　　也对，大人有什么摆不平的呢。
　　“小的明白。”
　　杯子里的家书还在燃着，付云添提壶浇了半杯茶，将浮起的“云郎”二字和纸灰一起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