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银十二

19、梦魇

　　“只要你肯交出他，并按我说的做，我保证你可以安然无恙，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不为柳家想，也总该为灵怡想一想吧，她还那么小，你真的忍心让她因此白白送命，就为了成全你的忠贞？牺牲他一个，保全所有人，这是你最好的选择，有什么可犹豫的。”
　　……
　　“哼，我才不怕，那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罪，我就是要赦免他，有兄长在，谁还敢当面说我骄纵么？背地里，管他呢，又没人能拿我怎样。”
　　……
　　“她是我求来的，我当然得宠着。看见那棵桃树了么？我埋下果核的时候，希望上天能赐我份礼物，然后来年花开时节，灵怡就出生了。既然让她离了瑶池仙境来凡间走这一遭，怎么能看她受一星半点委屈呢，会遭天谴的。”
　　……
　　“她这病拖得太久了，你知不知道，夜风晨露，样样要命，你怎么能带着她风餐露宿呢？现在不下猛药是不行了，但能不能受得住全看她自己，这么小的年纪，身子骨又弱，你得做好准备，她八成是活不下来的。”
　　……
　　“别说了，我不答应他不是为了家国大义，眼下，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你和怡儿都必须活着！你知道母亲受了多少疼才生下的你么，你这样向我求死，是不是太不孝了？我终究……是要先你们一步而去的，你不在，谁来保护怡儿？”
　　……
　　一觉睡得漫长而不安，旧事被揉碎成片段，毫无秩序地拼凑在一起，一字一句，压得人喘不过气，可即使是这样，也不愿醒来，因为，能再见她一面的地方，也只有这里而已。
　　……
　　“宣儿，没事。”
　　“母……”
　　……
　　呓语将要说出口的瞬间，意识强行脱离了梦境，却不肯睁眼，再睡一觉吧，只要再睡一觉，她的手一定可以摸到自己的头。
　　怡儿，对不起，你一切苦厄皆因我，我却没办法保证不再次置你于险境，因为兄长不仅仅是兄长，所以有些事，非做不可。

　　睁开眼，夕阳余晖昏黄温暖，一阵饭香飘来，是踏实的人间味道，酸甜苦辣在心头轮了一遍，最后留在眼眶里的一点酸涩被忍了回去。
　　头昏昏沉沉，柳无夜在床边坐了会儿，摸索着穿上鞋，出了房间，连接厨房的门后面有轻微的声响，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推开门。
　　玉子木正蹲在瓦罐旁边尝咸淡，四目相对，各自默了一瞬。
　　“你……”
　　“刚来，有东西落在这儿了，正好是吃饭的时候，晚点我要进城，这儿出发比较近，所以……”
　　他忽略了他的过度反应，继续问道，“在喝什么？”
　　“鸭汤。”
　　“好了么，我饿了。”
　　给他盛了一碗，说着饿的人却一口一口喝得很慢，明明不声不响睡了一整天，看起来却好像更没精神了，第三勺刚送进嘴里便捂着嘴冲了出去，听着院子里的呕吐声，玉子木不禁皱了皱眉头，没这么难喝吧。
　　舀了瓢水送出去。
　　柳无夜在吐得翻江倒海的间隙里说了句，“不是你的问题。”
　　他将清水放在他旁边，转身回了屋。
　　吐了半晌，一口清水进去，一口清水出来，终于将胃里清了个干干净净。柳无夜回头看了眼还在灶台前忙忙碌碌根本不搭理自己的人，不禁眨了眨眼睛，不会生气了吧。
　　等他进屋，玉子木已经在摆饭了，他拿了双筷子乖巧地坐下来，玉子木放下一锅汤、两碟菜，却只在他对面放了一碗饭，还顺手将他手上的筷子抽走了。
　　“哎，子木……”
　　一碗姜丝红糖水放到了他面前。
　　“先别吃东西，试试这个，姜丝没放多少，甜的。你要说什么？”
　　他半弯着腰，离他很近，大概是为了下厨方便，用一支木簪将头发全部绾在了头顶，只垂下三两缕散落的碎发，雨鬓风鬟，眉目楚楚。
　　柳无夜低声笑了笑，“是不是投错胎了？”
　　“什么？”
　　“谢谢。”
　　碗筷盘勺，进食的声音细细碎碎，玉子木吃两口停一下，似是要说话，但始终没开口，柳无夜嘴角微微扬起，不动声色地喝着红糖水。
　　“哐哐哐……”一阵粗暴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打破了这难挨的沉默，玉子木赶紧起身去开门，刚把院门的门闩拿下，一个精壮的汉子便横冲直撞了进来，侧目瞥见他，讥笑一声，“我说呢，原来是这么个粉面小郎君……”
　　“有事么？”
　　“有事么？老子住你隔壁！”
　　“所以，有事么？”
　　“哟，跟我装上了……”
　　“爹！”小姑娘从墙头上冒了个头出来，压低声音喊道，“爹，你别嚷嚷了，娘叫你回来呢，别打扰先生……”
　　“先生？哼，十里八乡，哪有这样的先生？你见过长成这样的先生么？”
　　“人家就是先生啊，上次回你的信都是人家帮忙写的，爹爹，你回来吧，饭要凉了。”
　　“没你的事！下去！”
　　汉子将小姑娘凶了回去，视线挪回来，玉子木已经摆出了送客的姿态，“你要是没事……”
　　面无波澜的样子更让人恼火。
　　汉子一下一下戳着他胸口，“臭小子，你老老实实跪下给我磕一百个响头，我饶你一条狗命，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玉子木稳稳站着，晃都没晃一下，“你现在很客气么？”
　　“嗨！嘴还挺硬，行啊，我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汉子噼里啪啦拔出一把刀，“看我今天不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天高地厚，你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小杂种……”
　　正是饭点，端着碗在桥头屋角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玉子木皱了皱眉头，手慢慢挪到腰间，眸光跟着冷下来。
　　汉子这才注意到他腰间的匕首，一看就不是随便挂着玩的物件，毕竟是守备军，瞬间便捕捉到了一丝危险，往后退了退，这时，小姑娘也跑了进来，攥住他的衣角将他往回扯，“爹，求你了，回去吧。”
　　他正好就坡下驴，将刀放下了，“当着孩子面我今天不好跟你动手，识相点的赶紧给老子滚，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我就报官，让官老爷来查查你到底干的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找死。
　　匕首刚露出一点寒光便被按了回去。
　　柳无夜当着汉子的面压住了玉子木的手，朝汉子微微点了下头，面上带笑，神色疏离，“抱歉，他职责所在。我不常来，他是有哪里做的不对么，你尽管告诉我，我来处理。”
　　“你……又是什么人？”
　　柳无夜并没有回答，“这时节可不是休假的时候，张涪岳就这样放了你回来，倒是……仗义。”
　　汉子闻言下意识低了低头，又稍稍抬眸，认真打量了他两眼，然后迅速垂下眼帘，“那个……内人身子不舒服，所以向张守备求了个空回来看看，马上就回了，马上就回了……一点误会，打扰您休息，您千万不要见怪。”
　　“家里人等着你吃饭呢，还是安心吃完吧。”
　　“是。”
　　“等等。”
　　“您还有什么吩咐？”
　　“有时候实在是想求个清静，难得寻到个还不错的地方，所以……”
　　“小的明白，您放心。”
　　汉子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四下看热闹的人也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夜幕在这一瞬间拉下了薄纱，光线迅速昏暗起来。
　　玉子木扭头看了柳无夜一眼，他就站在那里，披头散发竟也能不怒自威，可见他看过来眼里又突然有了笑意，清清冷冷，游戏人间的模样。
　　“你，到底是谁家的少爷？”
　　“猜啊。”
　　“怎么猜？”
　　“有什么不好猜，要我猜猜看你的身世么？”
　　“我没有身世。”
　　“你是孙悟空么？”
　　柳无夜歪着头盯着他，“‘玉’可不是个随便就能想到的姓，玉山晚钟，洛城八景之一，虽然寺里菩萨不灵，但泛舟湖上，饮酒听钟，倒是值得。玉山寺门口有棵神木，传闻曾是枯树，因为嵌入了高僧舍利子才得以死而复生，名字取得随意，就叫舍利子木，我猜你是从那捡来的，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大概。”
　　“扔掉一个不要的孩子实在简单，非要送到玉山寺那种山高路险的地方，无非是希望有个可以预料的归宿，算不得好但已经尽力了。树下供奉的佛龛是个能为襁褓遮风避雨的地方，她不是不想要你，而是没办法留下你。”
　　“或许。”
　　“虽然可能性很多，但留不下一个男孩子的地方，最容易想到的还是青楼，你这模样，不是哪个声动一时的名妓所出都不合理吧。”
　　“嗯。”
　　“穷书生爱上了头牌姑娘，痴心动人，互定了终生，许诺金榜题名日必来明媒正娶，而后孤身一人上京赶考，从此断了音讯。姑娘数着日子苦等，眼见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任别人如何劝都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可直到孩子满月也没能等来心上人，她得先活下去，所以不得不暂时将他舍弃……”
　　玉子木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饭要凉了，吃完再搭台子吧。”
　　他转身往回走，他则低垂着眼帘，用余光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抬脚进门才道了句，“你母亲，程意蕴……”
　　玉子木被门槛绊了一下，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花名秋朝，曾经的醉春楼头牌。二十年，也不算久远，但我确实没想到查起来这么简单。和戏文里不同，你父亲宁则忧只是半路病了一场，没赶上当年的科考，次年高中，飞奔回洛，如约娶了你母亲，不顾世人言，八抬大轿接出青楼门，一路招摇，风光无限。宁大人先后做过翰林院修撰、京府通判、江州知州，现任宜城郡守。宁府只有二公子和三小姐，你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