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银十二

1、冷血

　　九月，洛城，青云山，凌虚门。
　　青山高耸，云影徘徊，山顶一池碧蓝恍若大地之眼，水光潋滟，映照晴空，眼波流转，眉目含情，一对璧人并行其畔，如诗似画。
　　阳光渐渐有些刺眼了，两人停在树下，吹着山风，看着池水，飘然似仙侣。
　　默默站了一会儿，女子先开了口，“不愧是洛城八景之一，当真一见解忧，能天天对着这样的景色一定很幸福吧。”
　　男子不过十六七，嘴角扬起的弧度客气周到，眼底却空无一物，“或许，爬山太累，我不常来。”
　　“那便是我三生有幸了，能让你亲自陪我来。”
　　“周姑娘说笑。”
　　“叫我师暮吧。”
　　“称呼而已。周姑娘是贵客，本该由大师兄接待，只是最近门中事务繁多，他实在抽不开身，我临时顶替，失礼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周师暮微微笑了笑，对他话中疏离毫不在意，“无夜，我很开心，希望你明白。”说着往池边走了两步，岔开话题，不给他回应的机会，“水好清啊。”
　　柳无夜无动于衷地维持着同一个表情，“池边土石松软，周姑娘最好不要靠得太近。”
　　“嗯。”周师暮一边应着一边蹲下身子掬了捧水，天真烂漫地回头，“无夜你看，有一片浮萍，都说‘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可是它有根啊，这里……”
　　话未说完，一颗小石子不知从何处落入湖中，发出一声轻微的“扑通”，树上休息的飞鸟们突然炸了锅，一阵乱扑，周师暮似乎受了惊吓，脚下一滑，跌进池中。
　　柳无夜一动不动，面无波澜看着她惊慌挣扎，离岸边越来越远，嘴角竟似有笑意，开口，声音不高不低，不知说与谁听，“我不会水。”
　　片刻静默，眼见着周师暮动静越来越小，一个人从枝叶茂盛的树梢探出头，纵身一跃，扎进了水中，将她托上了岸。
　　周师暮踉跄着扑进柳无夜怀里，轻纱薄裙沾了水，贴在身上，显得曲线玲珑，他眉梢动了动，手搭在她肩上，想要将她推开些，却被她就势抱住。
　　“对不起……”她微微发着抖，声音里是隐忍的哭腔，“崴到脚了……是我不小心……”
　　柳无夜默了默，终究还是垂下双手问了句，“没事吧？”
　　秋风拂过，周师暮摇头贴得更紧了些。
　　“周姑娘……”
　　“无夜……水好凉啊……”
　　胸前的衣服慢慢被浸湿，触感一点点真实。
　　不远处浑身湿透的人蹑手蹑脚地远离，可一步一个水脚印，淅淅沥沥。
　　“师兄……”
　　被叫到的人反而加快了脚步。
　　“劳烦师兄帮个忙，周姑娘脚崴了，行动不便，我手上有伤。”
　　赵瑾回头看了一眼，柳无夜抬了抬左手，小臂上一点血迹正从内而外地晕开，恰到好处地染红了衣袖。
　　他皱着眉头盯着他，他却只是浅笑。
　　“待客之道，师兄肯定比我懂得。”
　　对峙不过一瞬。
　　赵瑾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朝周师暮笑了笑，“周姑娘，实在抱歉，碰巧在树上小憩，本不忍打扰，没想到反而吓着你了，不介意的话我送你下山吧。”
　　周师暮慢慢松开手，柳无夜在她的注视下毫不掩饰地往后退了两步，她轻轻咬了咬下唇，面上还是笑着，对赵瑾屈膝行了一礼，“是我不该不听无夜劝告，给赵大侠添麻烦了。”

　　下山后柳无夜便再也没有露过面，赵瑾送走周师暮后气势汹汹杀到他院里，却只见季正元抱着把扫帚在照本宣科地背书。
　　“剑道，为情为义，为恩为仇，为名为利，独不可为恶，凌虚剑法，剑式七十二，基本功法——凌光虚影——亦为化境，道法万千，终归于始……这在说什么啊？是人能懂的么？”
　　“不好好听师父讲课当然不懂了。”
　　“瑾师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季正元赶忙丢开扫帚，狗腿子一样窜到他身后给他捶背，盯着他腰间昭影司的令牌，满脸艳羡，“师叔你都大半年没回来过了，想死我了，什么时候带我去永安见识一下？”
　　“等你弄明白刚才念的那段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
　　“那，腰牌能先借我戴一下么？”
　　“不能。”
　　季正元不高兴地撅了撅嘴，手上却没停，捶得更卖力了，“师叔你背好硬啊，该放松一下筋骨了。”
　　“这不是找你小师叔来了么，能赢得了任心教的四大长老之一，当是不用我手下留情了。人呢？”
　　“陪飞羽阁的周姑娘去山顶看天池去了。”
　　赵瑾沉吟了片刻，自言自语道，“他是不是一早就发现我了，所以端着呢……”
　　“啊？”
　　“你小师叔和周师暮到底什么情况？”
　　“周姑娘喜欢小师叔呗，一见着他就笑，翡翠峰离青云山又不近，今儿来送个红豆糕，明儿来借个茶盏，这两个月来了十几回，也不嫌累。”
　　“那你小师叔呢？”
　　季正元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不知道，感觉小师叔看周姑娘……跟看后院池塘里的鱼一个眼神。”
　　“鱼？”
　　“就养来吃的那些，小师叔不爱吃鱼，但每次碰见我们捞鱼，都会停下来看一眼，像是觉得它们可怜，又像是……说不清……”
　　“欠打！”赵瑾捶了季正元一个栗子，“谁告诉你那是养来吃的了，那是你长烟姐姐撒的鱼苗，你小师叔的宝贝。”收手，满脸思索，“怎么说也不该无动于衷吧，那可是如今艳冠江湖的美人儿啊……是病，得治！”
　　季正元揉着脑袋，一脸看破，“哎哟，师叔，小师叔是什么人，他身边又是些什么人啊，以长烟姐姐作比，世上能有几个算得上美人，你可千万别搅和，惹了小师叔生气，都得倒霉……嗳，小师叔来了。”
　　赵瑾拍了下季正元的肩膀，“我带了一方居的糕点，放在前厅了。”
　　“支走我想干什么呀？”
　　“去晚了可就没了。”
　　季正元纠结了一会儿，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人各为己，祸福自担。”说着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干什么去了？”
　　“喂鱼。”
　　“好看么？喜欢么？”
　　“隔着水看自然赏心悦目，但捞起来送到面前便腥臭惹人讨厌。”
　　“你过分了吧。”
　　“过分的是我么？”
　　“我什么都不做，她也会落水的。”
　　“师兄既然知道她是故意，又何为之？”
　　“为了喜欢耍手段并不卑鄙。”
　　柳无夜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眸光戏谑，“师兄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赵瑾一时被噎住。
　　“前些日子路过秋雪酒庐，恰逢喜事，酒水免费，就进去喝了一杯，老板娘新得的小公子很可爱，只是体弱难养，在寻干爹，师兄你不去看看？”
　　赵瑾呼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廊下，“你过来。”
　　并排坐着，他抓住他手腕，他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被牢牢钳住，撩起衣袖，伤口不算深也不算浅，刚刚结好的一层薄痂已经裂开，模糊的血肉就这么赤裸裸地露在外面，丝毫没有处理过的痕迹。
　　赵瑾单手剔开金创药的瓶盖准备往上倒，吓得柳无夜瞬间瞳孔放大。
　　“师兄！不用了！”
　　“长痛不如短痛。”
　　“短痛不如不痛。”
　　“那你就别受伤。”
　　“快好了。”
　　“一崩就裂，哪儿快好了，唬我的时候忍得了疼这会儿忍不了了？”
　　“师兄我错了……啊——”
　　惨叫声震彻山林。
　　赵瑾若无其事地继续，“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心动？”
　　柳无夜嘶嘶抽着凉气，疼得话音都弱下来，“我哪有心。”
　　“真不喜欢为什么不直说？”
　　“她不直说我怎么直说？”
　　“你算了啊，她又不是第一个，哪回不是人家姑娘什么都还没说你就一句话将人家打发了，谁让你这么有耐心过。”
　　“不想师父为难。”
　　“不就是飞羽阁么，凌虚门得罪得起。”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凌虚门开山至今四百年，仗义行侠为天下先，才成就了如今江湖第一门的盛名，飞羽阁创立不过五年余，若仅凭实力，怎么可能和凌虚门并称江湖一门一阁？”
　　“飞羽阁做的是贩卖消息的生意，知道的秘密多了，权势自然就大了，凌虚门又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怕他干什么。不过你要是和周师暮成了，强强联手倒也没有坏处。”
　　“喜欢你去啊。”
　　“江湖明里一派一门一阁，暗里一帮一组织，钱哥已经被我说服，在昭影司挂名了，这个该你了吧。”
　　“能换一个么？”
　　“能！”赵瑾喜笑颜开地变出一张折子，“交给你了。”
　　柳无夜却没有要接的意思，“赵司丞，我可没拿朝廷的俸禄。”
　　“我拿了呀，还挺多，想要什么，师兄给你买。”
　　“天下。”
　　“那你更该去找他们了，‘洛水永无返，林深不知处’，只要出得起价，没有杀不了的人，这可不是随便说说，想要皇上的人头，或许也可以，让他们开个价，我出。”
　　柳无夜眸光动了动，“‘洛’不是素来不涉朝政，不杀官员，不入永安的么？朝廷招惹他们干什么？”
　　“是啊，朝廷默许江湖规则不同，只要井水不犯河水，自然懒得多管。”
　　赵瑾又晃了晃手上的折子，柳无夜终究还是接过来扫了一眼——洛城郡守被暗杀身亡——“这不应该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么？”
　　“‘江湖高手所为，昭影司当管’，简单点说就是，刑部和大理寺查不下去了，找了个由头脱手。”
　　“七哥……”
　　“忙。”
　　“那你自己查就是了。”
　　“也忙。”
　　“寻花问柳？”
　　赵瑾长叹了口气，“花好寻，柳好问，去哪找个一影啊？”
　　“你还缺认识的人么？”
　　“你愿意做皇上的贴身护卫么？”
　　柳无夜顿了一瞬，似是笑了一声，“终于觉得禁军信不过了么。”
　　“嗯？”
　　他合上了折子，“帮你可以……”
　　“那就行了。”
　　“我还没说条件呢。”
　　“我对你向来是有求必应，你还能有什么条件？”赵瑾将腰牌解下来放到了他手里，“皇权特许，调动各司。”
　　柳无夜掂量着腰牌微微一笑，“得给钱。”
　　“多少？”
　　“一万两。”
　　赵瑾掏钱的手停了停，又使劲儿往里伸了伸，将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二百……四十一两……六文，你先凑合用，剩下的我去跟沈少借。”
　　“欠条。”
　　“我看你是欠打。”
　　“请师兄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