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血玫瑰》月栖北城

4、第四章

　　程野收拾完回去的时候刚好赶上开工，他屋都没回脱了上衣和东西一起随手扔在旁边水泥板上，弯腰捡起地上自己那把铁锨便跳进了上午挖的土坑里。

　　垃圾处理厂，干的都是些刨坑挖土的体力活儿，又全都是大老爷们用不着在意形象。眼下程野光着膀子，还没开始干活坚实有力的后背上就已经淋了一层水汽。

　　之前说这里是拿放大镜在地图上都不定能找到的地方，真就一点没夸张，位置偏不说主要还穷。所以，但凡到这来的肯定都不是为钱，那是身上多少都背了点事儿的。不管作奸犯科，还是伦理道德，总之都不清白，程野也一样。

　　整个工地加上外边送饭的也就八个人，除了程野和工头老胡其余的都是十八九岁的半大孩子，没怎么上过学。一群不学无术，成天就知道走街串巷的街溜子们凑一块儿堆就甭指望有太平时候。特别是黄毛，可能跟他是本地人的关系，跟谁说话都劲儿劲儿的，都敢支棱，排外意识特别强。

　　之前排谁程野不知道，因为他来的最晚，他来之后大都排他。说起来也没什么新鲜的，不是故意碰你一下就是往你睡觉的床上扔点东西，说白了就是变着法的膈应人。像这种程度的排斥程野一般都忍了，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一外地人初来乍到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

　　主要程野是真烦他们，平时也没给过好脸色，所以人家招他也不算平白无故，互相都看不顺眼。

　　这些人里头也就小结巴是个实在孩子，程野就跟他能处一块儿。小结巴比其他孩子要大两岁，今年整二十二，但那是按身份证上写的日期算的，程野总觉得写大了，觉得他多说二十。

　　小结巴也是当地人，没妈，与年近七十且病重的老父亲一起生活，据小结巴自己说他妈是从大城市拐来卖到他们家的，还是位大学生，不过，他妈跑的时候他还没满月，所以对妈妈这个角色一直没什么概念，也没想过。小结巴听他爸说，其实当年真要追也是能追回来的，村里这种事儿可多了，家家都心照不宣的互相照应着，她一个靠两条腿走路的人就是可劲儿跑能跑多远，他爸就是没想着追。他爸说穷山沟就留不住金凤凰，找回来还得跑，总不能关她一辈子。

　　小结巴父亲说的对，像这种偏远贫困山区花钱买媳妇留后的并不少见，但大都是生了孩子后大人跑了，当然也有用办法把大人孩子都留下的，可末了结果比跑了更惨。

　　程野可怜小结巴，但同时也为那位成功出逃的女人感到庆幸，虽说确实没什么好庆幸的但总好过被关在某个地方一辈子不见天日强。

　　“野...野哥回来了。”程野刚跳下去旁边坑就露出半拉脑袋翘着脚龇牙冲他乐。

　　“啊，回来了。”程野答应着从裤兜摸出一盒烟扔给他，“抽着玩儿。”

　　小结巴不跟他客气，往起一蹿接住，“哎，谢...谢...野哥。”

　　小结巴手上全是泥怕弄脏烟，在裤子上蹭了蹭后才往兜揣，不过，当他垂眼扫过烟盒上的字时，立马停住了。二年级文凭，识字量有加起来都没他一天吃的米多，但作为中国人最基本的“中华”两字还是认识的。

　　而且还是软包的。

　　小结巴抬头，表情惊讶的看了看程野又垂头看向手里的烟，张着嘴巴吭哧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

　　“傻了？”程野把撅的那锨土扬出去，抬了抬眼，“昨天不还馋的流哈喇子，做梦都吧唧嘴，吵我一宿没睡着。”

　　昨天黄毛不知道从哪儿也弄来这么一盒，在这帮人面前一顿臭显摆，而且破天荒头一回给除了程野之外的其他人挨着分了根儿。人给小结巴了，但他没接，说滤嘴的烟没劲儿抽不惯，给拒了。

　　本来就不太舍得，所以黄毛也没强给，骂了句山猪吃不来细糠后就又收回去了。其实跟说的那些都没关系，孩子仗义，是不想让程野落单觉得难堪。程野在旁边看着，一边骂他傻，一边又挺感动。

　　“下回别犯傻，给你就接着。”程野说他，“我想抽就能有，不用你替我扛事儿。”

　　程野说的很直接，包括给他这盒烟也是，不是说为了显摆回去或者跟谁置气。程野是想让他明白野哥远比你想的能耐，平时不言声并不代表害怕而是懒得跟他计较。

　　小结巴肯定听懂了，嘿的一乐，谢野哥。

　　“收好了，赶没人的时候在抽。”程野嘱咐道。

　　“明...明白。”小结巴把烟揣兜，又喊了句，“野...野哥。”

　　程野抬眼。

　　小结巴往几米外搅拌机的位置扫了眼，压低嗓子说：“你...小...小心黄....黄毛，你领那...姑....姑娘走...走后，他...他...”平时话就说不利索，现下一着急就更完了，脸都憋红了也没“他”出个所以然。

　　程野看他这样就知道有事儿，索性停下手里的活，等他说完，“别急，慢慢说。”

　　小结巴闭眼平复了下，几秒钟后缓过劲接着说：“他把...一...一大碗水，全......全都倒你床...床上了，还...还骂街。”

　　程野转头，看向不远处正跟人撩骚，也不知听谁说了句什么笑到小身板直打颤的黄毛，就那副不知天高地厚小人得志的劲儿，光是瞧着就觉得碍眼。

　　程野表情淡淡的看了会儿，突然把手里的铁锨往旁边一撇，不等小结巴反应过来，胳膊撑着土坑边沿一个使力，人便翻了出去。

　　“槽！别...别打...”反应过来后的小结巴挥舞着胳膊，想阻止，但已经晚了，后边那句他是混道上的，别招他的话还没等说出来，程野就已经蹿到黄毛身后了。

　　程野抬脚踹上去的时候，黄毛正撅腚笑的欢，等觉着疼回头要骂街的时候人已经在坑里了。

　　“卧槽！”里面正架着梯子往上爬也就是刚跟他撩骚的那位，无比震惊的看着站在坑边上的程野，脱口骂了句。

　　其实也不是骂，就是惊着了，挺瓷实一声闷响，震他脑瓜子都嗡嗡的。

　　程野往他身上扫了眼，没说话，纵身一跃，也跳了下去。

　　程野这一脚直接踹在了后腰上，人是脑袋冲下，倒栽葱的方式下去的，所以别说是骂人，能动一下就算是轻的。程野跳下去后，一边往过走，一边拍掉刚蹭到胳膊上的泥，程野在他面前站定，垂眼看了看他，忽的抬脚踩向了靠近他那侧的手上。

　　“是它吗？嗯，闲的没事欠招儿。”

　　黄毛明显还没从摔的那一下里缓过来，程野这一脚倒直接把他踩清醒了，主要还是疼的。黄毛睁眼，看向程野，艰难的张了张嘴。

　　“哟，这是不服气。”程野侧头一乐，脚下用力撵了圈。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听就知道是疼大发了。

　　“哦，还他妈知道疼。”程野蹲下，脚没动，抬手照他已经疼变色儿的脸上拍了拍，“我当你多爷们儿呢，啊，既然知道疼那以后就老实点，别天天不好好干活儿净瞎他妈琢磨人。”从踹人到现在程野表情始终平和，就连说出的狠话也都是好说好商量的语气，“老子不管你是谁，背又靠哪个山头，但只要招了我谁都不好使，知道么。”

　　程野说完就站起来走了，没理那些闻讯赶过来的人。不过，刚从坑里翻上来的时候工头老胡正好过来，程野敬他年长停下喊了声胡叔。老胡气够呛，手指着他直哆嗦，“我就说得干...干起来，还当你多大出息呢，为了个女人干仗。”

　　程野一听，心说都什么乱七八糟，根本挨不着的事儿，不过，也没解释，走到刚放衣服的地儿弯腰把东西捡起来，往肩上一甩，走了。

　　程野回去看到没一块儿干地方，甚至一摸还往外渗水的被褥时立马就后悔了，后悔怎么没多踹两脚。狗操的玩意儿，人不大报复心还挺强。程野抬手抹了把脸，屋里屋外一瞧，就这他妈这破天，发霉了都不定能干的了。

　　既然干不了，程野就想把铺盖扔了，但没有也不行，劣质的硬木板支成的床上面竖着的毛刺摸着都剌手，真要什么都不铺在上面躺一宿还不得刺挠死。偏偏他还洁癖，贴身的东西关系再好都不能换着使。

　　程野越琢磨越心烦，忍不住又骂了几句，骂完心一横，把铺盖往起一掫，胡乱卷了卷到底扔门外垃圾堆了。

　　扔完回来也不上工了，外套往床板上一铺，闭眼睡觉，大老爷们，怎么将就不了一宿了。

　　小结巴端着饭回来的时候，程野已经睡醒一觉了，听见有人招呼他没吱声，也没睁眼。小结巴看他睡着再没喊，于是，又拿了一个干净碗把打回来的饭扣好，放桌上等他醒了在吃。

　　傍黑下工后人都陆陆续续回来了，除了黄毛，听说是有人来接走送医院了。程野才不管他去哪，是老胡自己说的，人还没进来在门口就絮叨上了。

　　“还是年轻受不得半点委屈，说话做事只图自己痛快下手是一点数没有。一脚进医院，两脚不得要人命，真要把人打出个好歹来怎么收场？接着躲？”老胡在门口找了个位置蹲下，从上衣口袋掏出那套家伙事儿想卷一颗解乏。

　　这几个人里头属他年龄大，五十六了正该是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但就因为年轻那会儿的一时冲动没收着脾气伤了人，到现在小半辈子都不得不圈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赎罪。没脸回去，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亲手折了他亲哥一条腿，当然现在说什么值不值得已经晚了，当时被那点情绪激的疯了似的啥都顾不上，血脉亲情都成了屁话。

　　“往哪躲？”老胡倒了些烟叶在纸上，接着说，“别说还是在人家地头上能不能跑的了还两说，就算你小子命大运气好真跑了然后呢，遇事接着干，干完再跑，这辈子耗完就得。”

　　因为处理黄毛的事情在外边呆的时间有些长，装纸的口袋淋了雨潮乎乎的，所以接连捻了几个都没成功。程野背对着他，一直也没坑声，只在他泄气的把装烟叶的塑料瓶扔地上才动了动，翻身从裤兜里摸出另外一盒烟扔了过去。

　　老胡低头看了看，捡起来抽出一根，掐掉烟屁后点火，抽了一口后接着说，“崽子，不管来之前干了什么，以后都别干了，收着点脾气趁年轻攒点钱，以后回去了找个好女人过安生日子去。”

　　也不知道程野听没听进去反正也没个动静，面朝里侧身躺着看上去像是又睡着了。老胡也没想他回应，说完只安静抽烟再没言声，这可能抽不惯这种包装烟，所以抽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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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晓有睡眠障碍，一方面源自心里因素，另一方面就是长期服用药物导致的后遗症，症状除了不容易入睡外就是现在这种情况——看上去醒了但实际并没有，和梦游差不多。

　　等陈晓清醒过来人都已经走到寺院门口了，但脑子还处于当机状态，又站了会儿，发现自己还戴着头盔脑中才慢慢浮现出下山买烟的事。

　　这会儿兜里的白团儿也醒了，拱着身子伸懒腰时绷直的小腿把外套侧腰位置撑出一个小鼓包，陈晓抬手在那处拍了拍，然后将拉链拉开好让它出来透透气，不过，垂眼看到一旁被抓坏的饼干包装袋以及啃得豁豁牙牙的饼干时，不免又有些恼。

　　“我还没捞着吃，你就先尝了。”陈晓拍它脑袋一下，“能吃吗你，卡嗓子我可不管。”

　　陈晓将衣服重新拉好，推开院门进去一眼就看到正蹲在地上撅屁股摆楞瓜苗的小僧徒。小僧徒糊的满手泥，周围散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塑料袋。听见动静的小僧徒回头，看见陈晓先是一愣而后小嘴便噘了起来，表情明显不高兴。

　　一边对陈晓抱在怀里的头盔好奇，一边又为她不打招呼私自出去感到生气，短暂衡量后小僧徒还是狠心将头转了回来，委委屈屈的说：“都已经热四回了。”

　　来这里的一个月都是小僧徒给她送饭，一天三顿按时按点的来。尽管陈晓告诉过他说自己白天睡觉不吃饭，可以不用送。但小僧徒固执的很，以不好好吃饭会生病为由每天坚持来。不过，小僧徒送饭从不进她屋，如果过来见陈晓窗户关着那就敲两下窗棱，然后喊一声吃饭，等听见回应把碗放下就走，如果没回那就过会儿再来。

　　但像今天这种一上午就跑了四趟的情况还是头回出现，以前最多也就两回陈晓就应他了，就算不饿也会接过来象征性吃点，不让他总来回跑。

　　陈晓知道他这是担心了，尤其再看到窗台上用毛巾裹住的饭盒内心不觉升起一股暖意，陈晓走过去，半蹲下愧疚的在他头上摸了摸以示安抚，然后把团儿和头盔放回屋后又回去帮忙。小僧徒见她回来一边高冷的哼了声，一边暗戳戳的往旁边移了移给腾了块地儿出来。

　　“是要搭雨棚吗？”陈晓挨着他蹲下，没等他回便从地上捡起一块儿塑料袋和一根树枝，把塑料袋从中间撕开，其中一头递给小僧徒示意他抓住，然后自己抻着另一边往树枝上绑，挨着把四个角都绑好后在全部埋进土里就算完成了。

　　因为下雨土被灌的很松软，不需费力气就能插进去，于是，陈晓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小僧徒。

　　“姐姐好厉害，这样小苗儿就死不了，你就能吃上瓜了。”全部埋进去后，小僧徒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

　　“这下不生气了。”陈晓故意把手上的泥往他鼻子上点，逗他说。

　　“下回不说话出去，还是会生气的。”小僧徒站起来把泥蹭掉，表情一本正经的说。

　　“下回肯定告诉你，不让你担心。”陈晓勾勾他小拇指，又要去点他脑门，“拉勾，盖...”

　　小僧徒一听还有下回立马侧头躲了，没让她点着，小嘴一撅，又不高兴了。

　　“少出去，或者带上我才行。”

　　可能寺院平时没什么人来，除了年迈的方丈就是小僧徒自己，日子太无趣了所以才会比较黏自己。但陈晓不愿意跟人走的太亲近，包括对小僧徒，来的这一个月，除了送饭时搭句话外其他时间见面时候都少，就今天这种程度的交流之前从来没有过。

　　所以，陈晓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听完只沉默笑了笑。

　　“我给你热饭去。”可能没得到想要的回应小僧徒明显有些失落，说完绕过她端起窗台上的饭盆跑出去了。

　　陈晓看着小僧徒离开的背影，愧疚，不忍还有一些不具体但确实另她不舒服的情绪撕磨着。那晚落魄又狼狈的她抬手敲门时怎么都不会料到，这座看起来低矮破旧的寺院竟然会是她五年里过的最踏实的日子。没有担惊受怕，不用担心一觉醒来自己在哪，去行什么样的恶，面对怎样变态的人。

　　她只是在此经过，所以不想留下什么。她不想这个一心种瓜给她吃每天不厌其烦送饭，毫无缘由对她好的小娃娃在将来某一天知道她是哪种人时感到后悔，他还小，就该干干净净的长大。

　　可是...

　　陈晓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那个被埋藏心里多年从未见过光的秘密开始蠢蠢欲动，又于顷刻间以她无力招架的势头快速击垮了最后一层防线，摇摇欲坠的理智终于在它强劲的攻势下败下阵来。

　　就算只是路过，她也想要留下点什么了。

　　于是，陈晓转身，面向佛堂表情虔诚又悲壮，五年了，在经历无数次失望后她选择在相信一回，不过，这次她不求生死，只为相伴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