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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弑神 ...

  •   他在黑暗中行走。

      没有目的、没有方位、也没有道路。他只是朝着某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前方,沿着未知的轨迹行走。

      渐渐的,四周出现了模糊的影像,它们异常高大,影影绰绰,几乎失去了人形。每一个影子身后都坠着锁链,延伸向不知名的黑暗。那些东西围着他满怀恶意地弯下腰,仿佛一群偶然发现一只从巢里跌落到地上的雏鸟的顽童。

      “它很奇怪,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生物都不一样。”第一个影子说。

      “我们该把它剖开来看看,你抓住它的头,我按住它的脚。”第二个影子建议道。

      “——啊呀!它还会咬人呢!”第三个影子尖叫起来。

      “杀了它,杀了它——快杀了他!”第四个影子厉声高呵。

      那些影子尖啸着四散开来,他瞧见了一架破败的束缚床突然出现在角落,不知从何而来的冷光恰巧照在那些锈迹上,捆绑四肢的皮带已经被磨出了毛边,淡蓝的涤纶床单上血迹斑斑,满是折痕与破损,就像有谁躺在上面拼命挣扎过一样。

      “■■■,■教授,你有遵循医嘱,保持睡眠,按时服药么?”

      一道影子坐在束缚床边,像模像样地披着白大褂,胸前垂着听诊器,用一种尖刻古怪的声音询问。

      “我感到越来越没有力气,甚至无法自己端起一杯水。但我依旧能看到那些东西,”他听见自己回答:“我开始分不清喂我吃药的究竟是护士还是……”

      “教士?你所提的那座‘光明教堂’里的白衣教士么?”

      “没错……你知道的,你们都穿的白衣服,这确实比较难以分辨。”

      “他们会伤害你吗?”

      “也许,他们逼我吃下了许多奇怪的东西,怪异生物的触手、腐烂植物的尸体、某种昆虫节肢熬制出来的粘液,然后用利器划开我的皮肤,放出我的血……我不知道,我想这不是什么好事。”

      “这不是你拒绝服药、还自行拔掉吊针的理由,教授,护士又和我告状——你该知道,你所看见的都是肿瘤压迫大脑后形成的幻觉,我们在尝试帮助你……”

      “又开始了,他们又来了,别和我说话……”

      “教授,你该配合我们的治疗……不必太过悲观,你还这样年轻,想想你的父母——”

      “——滚开!”

      他开始急促地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得来的空气却越来越少。

      这样下去会呼吸碱中毒,他冷静而麻木地想,灵魂漂浮在半空中,冷眼注视着那具焦灼、痛苦却无能为力的躯壳。

      但是这一次有人将他抱进怀里,将他的头颅按向胸口,分开他痉挛的手指,插入,握紧。那个人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歌,大意是英勇的战士大胜归来,他洗尽身上敌人的鲜血,大笑着与同袍分食胡桃木烤制的鹿肉,享用无穷无尽的甘醇美酒。然后他们醉醺醺地一起倒下,倒在亲友与爱人的呼唤里,在晚风与花海的温柔吹拂下,陷入了不醒的沉眠。

      不知何时,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迷迷糊糊地微睁开眼睛。身体摇摇晃晃,他们身处船上,尚且模糊的视野里是另一人在月光下如远古树心般干净白皙的温暖胸膛,其上盘旋着代表风暴的奇异纹路。

      “与其说是神印,不如说是……一条伤口,一种见证,一道功勋。”

      神眷者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暖意透过手套,随着心脏跳动的节奏,不可抗拒地一丝一缕漫了过来。他下意识想要抽出手——太亲昵了,超出了他的忍耐界限。

      但是他在那个人手中像个无能为力的孩童,对方离他更近了,另一只手甚至将他牢牢固定在椅子里。

      “您想知道我是如何看见那本‘漫画’的么?”对方的声音很轻,其中暗藏的癫狂却令人越发悚然。没有等另一人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独自一人回到了阿萨奇谷。那是阿萨奇谷一个非常普通的清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然后我胸口的神印第一次开始发烫,风暴之神乌托斯卡毫无征兆地在我面前显露身形,告诉我他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主人。”

      救世主冰冷地微笑着:“多么可笑,他曾是一个伟大的英雄,杀死了奴隶主,击溃了外敌,重建了纳塔林人的家园……纳塔林人敬重他,爱戴他,崇拜他,他是纳塔林人的神明,也是纳塔林人的君主——可是后来他毫无缘由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直到后来,他变成了真正的传说,哪怕科伦丁王的溃败导致族群被分割,一只族裔困于深海,另一只族裔陷入黑暗;哪怕与大海、雪山与龙群的抗争中死伤无数,在疾病、饥荒与天灾的碾磨下苟延残喘;哪怕同胞的血染红了阿萨奇雪山——纳塔林人自始至终都不曾怨恨他,也不曾寄希望让他回来拯救一切。”

      阿祖卡的声音越发轻柔:“但是当传说中的存在再一次站在我面前时,却是前来告诉我,他是我的造物主,现在要来取走我的性命,取走他应得的一切——然后他将再次书写属于纳塔林人的自由与胜利。”

      “你的出生是我的精心谋划,没有我的心血,你也不会诞生。”风暴之神站在他的面前,俯视着他,如此高高在上。

      你的母亲试图保护你,他轻飘飘地说,甚至不惜燃尽了灵魂——她是个好女人,可惜不自量力。我还是找到了你,在你的灵魂上刻下了神印。现在到了你回报你的主人的时候了——不必挂怀,之后我将屠尽纳塔林人的仇敌,让狂风再次遍布大地的每一寸角落。

      “于是当他的雷霆贯穿我的胸口,我的长剑同样刺进了他的脖颈。”救世主温柔地描绘着弑父的一幕,就像在描绘一副耗费了画家多年心血的巨型油画:“我们在愤怒与仇恨中互相摧毁了彼此的躯体。”

      气息奄奄的风暴之神看起来十分痛苦,他用那双纳塔林人一脉相承的蓝眼睛,疲惫地凝望着眼前那与他血脉相连、即将死去的年轻人。

      创世之书选定的男主角还很年轻,年轻得不足以从一个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怪物手里活下来,更何况还有神印的束缚。但他隐忍、顽强且疯狂得超出了神明的想象,以至于神明的躯体竟同样在被视为蝼蚁的奴隶剑下陨落。

      不知为何,风暴之神忽然想起一个非常、非常久远的记忆——年少的他曾发誓,乌托斯卡要像一个英雄般死去。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风暴之神听见自己在轻声吟唱,伴随着微弱的、带着血沫与死亡气息的警告:“你要小心,你身陷一个巨大的阴谋,要小心——”

      神明。

      最后那个单词是救世主后来才勉强推测出来的,因为当风暴之神倒下后,那古老的灵魂深处积攒了数百年的力量,与他所共鸣的理念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共振,一场毫无征兆的巨大风暴席卷了整个世界。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躯体,他瞧见风暴之神的灵魂同样冲出躯体,灵魂上名为“死亡”的枷锁开始破碎,而名为“超脱”的枷锁则出现了裂痕。

      但是对方很快便融成了一个苍白扭曲的怪物,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在毁天灭地的风暴中如被风吹散的沙砾,彻底消失了。而他胸口那被雷霆贯穿、泛着隐隐青色光芒的神印也同样变得暗淡,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同形疤痕。

      之后他一同陷入了无尽的风暴,暴风眼的中心是一本书,在意识彻底消散前,他从中翻看了阿祖卡那被人书写、可悲可笑的一生。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瞧见了一轮非常眼熟的、锋锐冰冷的银色光晕,明亮、美丽而伟大。

      ……是你吗?救世主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的宿敌看起来有些发愣,呆了片刻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额头差点撞到他的脑袋,又被阿祖卡哭笑不得地按了回去。

      “纸和笔,再来一杯咖啡,快快快——”

      教授看起来懒得和他计较了,之前的一切负面情绪此时此刻都变得不重要,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亮得瘆人,简直就像一炉沸腾起来的铁水,将要烧掉任何阻遏他思考的东西。

      见怪不怪地帮人拿来需要的东西,神眷者坐在一旁,撑着脸颊,温和而无奈地静静注视着他的教授。

      在彻底确定对方并非神明的傀儡之前,他并没有告诉宿敌如此重要的信息,说到底他也是个谨慎又多疑的冷血家伙。

      ……但是一般人得知他那惊世骇俗的身世,听见这么一出父子相残的悲剧,难道不该表达些震惊或同情么?

      “简单来说就是你爸突然出现,要杀了你,你和他同归于尽,接着看见了那本‘漫画’后重生——显然你爸死前做了什么,留下的神印残痕误导了光明神。”不知过了多久,这家伙也不知得出了什么结论,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言简意赅地进行局部总结,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感到似乎有些不妥。

      “……不好意思,节哀?”

      但凡换个人,绝对会被他气死。

      但是前·救世主只是平静地笑了笑,情绪稳定的完全看不出对方身上曾隐隐流露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疯。

      “没什么好节哀的。”见人下意识又想去够自己已经续了两回的咖啡,他干脆抢先将那只空杯子拿在手心里把玩:“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头,死前良心发现——他杀了我,我也杀了他,现在他彻底消失,我还活着,能够阻止您喝更多的咖啡,以免晚上睡不着觉。”

      神眷者温温柔柔地微笑着:“——所以是我赢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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