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天下》芥末琉璃虾

36、七境（二）

　　元帝本是看着淑妃修剪瓶中的红梅枝条，见淑妃回眸望向他，他便对她露出似乎带有无限柔意的目光。
　　二人目光相接，似乎并不需要任何言语，便有天然的默契，淑妃也对他莞尔一笑，似乎此时此刻她也不再害怕目视这俊美非凡的帝王以至于让自己身心沉沦无法自拔。

　　谢萤想到，淑妃九岁入宫，被太后抚养在身侧，即便元帝是一直由先帝抚养不曾假手于太后，他也应当与淑妃有过许多交集。
　　他与淑妃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感情，所以元帝明知留那舞姬半条性命便可审问出幕后主使，将元朝一直未曾收服的以王氏为首的门阀势力连根拔起，他还是顾忌着嫡母王太后和他青梅竹马的淑妃，将那刺客一击毙命，不留后患。

　　死人的口中永远无法吐露有害于淑妃的话语。

　　原来元帝并非没有感情，只是这感情不可能是给谢萤的。
　　尽管她才是他血缘相连的表妹，东宫道珣才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
　　但因为她与珣都代表着贞帝的利益，从元令韫记事起就被灌输了将贞帝视为元朝大敌的想法，所以贞帝名义上的儿子和忠诚贞帝的斋宫，对元帝来说是天然的敌人。

　　而淑妃，即便她为了王氏为了门阀势力要杀元帝，元帝也视淑妃为一同长大的姐妹。
　　尽管淑妃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失望，意（识到她永远得不到元帝的爱，她只能被他视为手足和工具，但她不也得到了独一无二的宽容了吗。

　　王氏一族皆在巡猎政变之后，被罢免官职，但淑妃依旧是后宫中的正一品内命妇，元帝保留她的尊荣，怕的是这性情冷傲的女子被人折辱。

　　哪怕她并不甘愿就此沉寂，谋划让刺客杀死谢萤。
　　元帝也不过一剑杀死刺客灭口，保护了刺客背后的淑妃。

　　谢萤想到那日，若非正巧撞上元帝从殿外而来。
　　刺客已经扯住她散乱的头发，匕首已经划开她的外袍，她旋身躲过了一击，但只消稍微迟上一息。

　　那六境完满的刺客下一剑便会直接刺透她的胸腔。

　　谢萤看着帝妃默契的画面，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以她刚刚晋升四境的修行，她可以瞒过六境中期的淑妃。
　　但若是要不让早已是七境的元帝发现，她须得十分小心。

　　元帝在这一世刚刚开始，便令蛟龙掳走她，与她同行，并给予她保护和温暖，在巡猎中示敌以弱，试探出她与谢真的实力如何。
　　明明他可以继续以情动人，让她真心以为他将她视为独一无二的亲人，将她当做世上仅存的亲人，以此换取她投桃报李的亲情。

　　毕竟前世，她拒不奉迎晋王，不过是因为她忠于贞帝，愿意以命报答贞帝一脉。

　　但元帝恐怕并不敢将希望寄托于谢萤的感情之上，情感无法掌控，容易生变，何况斋宫元君宁可强行晋升八境步天，搅乱天道，引发天灾，令世界重入轮回，也要忠于玄朝的贞帝。
　　这样深沉的情义，并非这一世元帝可以简单扭转的。

　　斋宫谢萤性情沉冷、顽固不化，不是靠着三言两语的亲情就可以撼动她对贞帝的感情的。
　　元帝即便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她恐怕也会为了贞帝与珣而对他翻脸无情，更何况元帝只是她表兄。

　　所以元帝不敢也不可能寄望于改变谢萤的心意，他不能将元朝社稷寄托于谢萤的心意之上。
　　修士迈入七境，便开始触碰神域，逐渐凝炼神格。
　　此时才算是真正迈入修仙的第一步，七境修士对天道充满敬畏，是因为他们能够清醒感知到自身的渺小，天道的伟大，神灵的高深莫测。

　　而谢萤，她明明早已迈入七境，早已知晓天道不可侵犯，她还是逆天而行，强行步天。
　　她扮演久了无喜无悲的神像，久到没人知道她真正的性格。

　　她孤冷如积年不化的冰雪，在这沉冷之下隐藏的却是火山般癫狂的心。
　　明知以凡人之力不可觊觎天道，却强行步天，以半神之身妄图重置天道。

　　她寂寂多年，一出手便是如此癫狂。
　　不过是晋王谋夺了玄朝的帝位而已，只是凡间帝王的更迭，她却不愿接受，不惜强行晋升半神，献身于天道，也要重置时间。

　　能够癫狂的做出这种事的女人，元帝自然只能去挟制她而非获取她的感情。
　　这世上只有一个贞帝，元帝不是贞帝，不能将国朝的存亡寄托于这近乎癫狂的斋宫元君之上。

　　元帝只能靠谢真的性命来挟制谢萤，让谢萤入元朝斋宫，为了谢真的命，谢萤只要甘愿继续做一尊无喜无悲的神像，不再过问世事，便是对南北二朝、对天下百姓最大的贡献了。

　　这是元帝的想法，谢萤只是性情沉冷，并非不通世情，她毕竟也曾晋升七境进而步天，如何不知元帝的心意呢。

　　只是为了那个说着“我是为县主而来的”少年，为了再看一次他面上的梨涡，为了再见到他媚秀清艳的面容，再看到那昆仑覆雪般的身姿。
　　她可以付出代价，愿意囚禁于元帝的斋宫之中。

　　但是王氏要杀她，元帝也可以如此从容的揭过不提？
　　是了，元帝本就知道她是引发天道混乱的真凶，他不杀她，恐怕正是顾忌她是他的表妹，转而让她入主斋宫不过是他一时仁慈的选择。
　　所以元帝并不会责怪淑妃。

　　毕竟元帝虽非多情，也并不是无情，她的母亲云宁郡主与荣国夫人乃是双生，对元帝而言，谢萤与亲妹无异。
　　这一时的怜悯，让元帝不忍杀死谢萤。

　　但若是王氏一族想要杀死谢萤呢，元帝心上的负担便没有那么沉重了吧。
　　他可以说他并没有杀死谢萤，一切都是王氏干的。

　　说不定她若是真的在那时被刺客杀死，元帝反而会感到轻松吧，毕竟人不是他授意杀的，但谢萤这个不稳定的因素就这样消失了，也许正合他意。

　　谢萤理清了逻辑，不免暗叹，世上只有贞帝才会从容自信，放任可能祸天的斋宫野蛮生长。
　　换了任何人，即便不愿意成为杀死她的凶手，也对她的死乐见其成吧。
　　晋王要杀她，元帝忌惮她。

　　她真正的亲人，始终只有贞帝与珣。

　　这样如释重负的轻声叹息，似乎已经引起元帝的注意。
　　但当他往殿外看去时，并没有看见任何人。

　　他回眸看向淑妃，温柔含笑:“先皇二十年前牵着你的手，把你带到我身边，告诉你今后要永远以我为先，你不再是王氏之女。”
　　“妾做到了……妾这一生，唯一的错误是不满足于做皇上的妹妹。”淑妃看着面前的男子，自她幼时第一眼见到他便生出无比的眷念，如同寒潭中倒映的月，她若是伸手，便会消失。

　　所以她后来不再敢直视他的面容。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希望他在这俗世能够活得更加长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