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夹生仙》蓑笠猫

95、仙门集会6

　　此时，未央和洛霜走在某条小道上，各自沉默。

　　分别多年，两人再不像年少时那样，不高兴就狠绝地吵上一架，而是变成了十分默契的无声对抗。

　　未央这名儿是假的，长乐也是假的，行走九洲用过的无数名字都是假的，甚至这几百年独自走过的年华，也像是假的。

　　可身后跟着的人是真的，他做下的事也是真的。

　　未央的舌尖泛起阵阵苦涩。

　　他很想暴揍一顿洛霜，问他究竟要如何，得不到答案就一直问，问上千千万万遍。

　　可他知道，只要洛霜不想说真话，能编出无数个理由敷衍搪塞过去。

　　未央加快了脚步，但他不想御剑，因为不知道能去哪里，这笔天大的烂账又该如何算。

　　急走了一阵，他发现身后没了响动，洛霜没跟上来。

　　已经七零八落的怒气此时又蹿回八丈高，未央快压抑不住了，几个起落往回倒，直到看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洛霜。

　　天边起了云线，浸骨的风穿体而过。

　　中原地带，竟下起了小雪。

　　洛霜没看去而复返的未央，抬手接住了几片雪花，雪花落到他手里，又被体温化成了水渍。

　　他接了很久，掌心仍旧空无一物。

　　洛霜忽然抬起眼，想给未央一个灿烂的笑容，可怎么挤怎么别扭，只好崩起脸皮，低声央求道：“师兄，你跟我回晴和岭吧，好不好？”

　　未央没接话。

　　洛霜垂下了眼皮：“回去后，我从弟子里选一个做代掌门，再不问尘世。然后我俩去迂肠那处，盖几间小屋，养一群鸡鸭，春天种稻子，秋天收谷子。对了，还要养一只大黄狗，但凡有弟子敢来烦我们，就放狗咬他。不过我没养过狗，怕养不好，师兄你帮我看着点。”

　　他脸上透出十足的向往，仿佛人在此处，心却已经飞到了那处。

　　“我仔细想过了，迂肠挨着岭内结界，我们可以在边缘种一片梅林，我个人比较喜欢绿梅，如果师兄喜欢红梅或白梅的话，也种上一些，我没意见。”

　　“至于修炼，我是不修了，反正我哪儿也不去了。如果师兄想继续修炼的话，我再建一个小书库，只有师兄可以用的小书库。等我死了，师兄要是愿意多见见我，就把我埋在书库旁边，也不用进门派祖坟了。如果师兄烦我了，就把我埋在梅林深处吧。”

　　说完，洛霜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然后抬起步子走向未央，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轻快地道：“师兄，这个主意好不好呀？”

　　未央看着洛霜，雪花在洛霜的发上堆起一片薄霜，他的眼睛亮亮的，一直很单薄的脊背微微松垮，像一个做错了事的懵懂稚子。

　　他说的是真的吗？

　　未央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两个时辰前，洛霜亲口承认了，鬼域是他破开的。而现在，他又说要同自己一起归隐，再不问世。

　　洛霜在未央的眼里变了形，一会儿是那个顶着脏污小脸，抱着一个小葫芦的，五岁的洛霜；一会儿是饿到瘦骨嶙峋，连爬起来的气力也没有的洛霜。紧接着，是那个一言不发，执拗的同他一起跪在晴和观门口，请求掌门收下为徒的洛霜。

　　未央几乎快答应他了，想说好，小霜，我俩一起回晴和岭，去迂肠盖几间小房子。

　　突然，洛霜的脸变成了初长成的时候，他咬着牙，低沉怒道：“报仇有错吗？！”

　　“是，我屠了村，难道那些人不该死吗！你是以德服人的大圣人，是不染淤泥的白莲花，你不恨任何人，我就该同你一样吗！”

　　“我从小就学会了东躲西藏，来不及的时候，母亲会一把将我推进隔间，或者将我塞进柜子里。她怕我被看见了，会激起他们的怒意，把我活生生给打死！”

　　那是未央的记忆里，他俩吵得最凶的一次。

　　洛霜吼完，又低低啜泣道：“我那时候才四岁，母亲叫我离开村子，说去哪儿都好，就算死了也好，是我自已的命。我很听话，我走了，可她不知道的是，我走了没多远就回去了，亲眼看见她将刀子插进了肚里！”

　　“后来，我遇见了你，我俩一起讨饭过活，机缘巧合，又一起入了仙门，成了修士。”

　　“我大仇得报，痛快极了，即便知道师兄救了一个人，也没多说什么。可师兄呢？你质问我为何这么做，觉得我不该做下这样的事，说什么既然已经入了道，前尘往事就了了这般的圣人之言，鞭子不抽在自己身上，谁又知道疼！你若是我，诸事未必！”

　　未央的心狠狠纠起，想起曾经偷看到的一幕。

　　他们的师父，青丘派上一代掌门人在修炼时错乱，大限将至。他急忙把洛霜叫去了掌门居，未央不放心，悄悄跟了来。

　　掌门师父对洛霜说，我死后，你就是下一任青丘派掌门了。不等洛霜说话，那代表着掌门地位的火凤已然腾空，直直穿进了洛霜的身体，盘横在他的眉心，烙上一抹血红的印记。

　　洛霜摸了摸刺痛的眉心，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当即跪下，慌乱道：“师父，我不做掌门，我做不了掌门！”

　　师父再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垂下眼皮，人死灯灭。

　　再然后，未央告知已经是掌门的洛霜，说他要下山游历，归期不详。

　　未央记得当时洛霜的眼里写满了无措。他哑然半晌，继而燃起希望似的道：“师兄，我同你一起下山吧。”

　　未央拒绝了。

　　洛霜像儿时那样拉住了他的衣袖，恳求道：“师兄，你不要丢下我。”

　　未央看着他，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走了。

　　无数张洛霜的脸分毫毕现地倒映在未央的眼里，灿烂的、天真的、愤怒的、坚毅的、无措的......然后慢慢归拢一处，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神情沮丧，仍旧低低恳求：“师兄，你答应我，答应我吧。”

　　未央看向他，长叹一声，终是妥协道：“小霜，我们一起把鬼域的事解决了，然后我陪你回晴和岭，就一直待在岭里，好么？”

　　洛霜摇摇头：“来不及了，师兄。”

　　未央惊道：“为何？”

　　洛霜：“有些事，一旦起了一个头，就会自然而然的发展下去。”

　　“你是说...修真界会败给鬼域？”未央将信将疑。

　　洛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继续恳求：“师兄，我们现在就回晴和岭，什么都不管了，好么？”

　　未央掩在广袖下的手缓缓捏紧，只要洛霜答应他收拾局面，待鬼域清理之后，他就算被斩仙根，废修为，也会尽一切可能保下洛霜的命。

　　可是，洛掌门直接下了盖棺定论：修真界没救了。

　　未央的手捏紧成拳，冷声道：“你想在世外桃源飞升成仙，总要问问三界生灵同不同意！”

　　没等洛霜再说什么，未央手如钳铁般握住他的手腕，不容拒绝道：“同我一起杀鬼修！”

　　未央想直接带他飞走，反应过来后，只觉手心一空，洛霜已经没在身边了，而是站在离他百步远的地方，淡淡道：“没有谁会成全我，师兄也一样。”

　　随即，他就像一个影子那样，消失于天地之间......

　　青要派院群，陈无宁斩杀掉最后一只鬼修的元神后，差点瘫软在地。

　　视野里全是尸体，鬼修的尸体都是早被抽了魂魄的死人，尸身迅速染上大片尸斑，分解开来，化成尸水流了。

　　修士同部分无辜丧命的百姓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各处，几十个战死的掌门和大能的元神早已随风飘散。

　　小雪慢慢下成了大雪，冲淡了无处不在的血腥气。

　　与鬼域第一次公开大战，修真界以死伤过半的代价，惨胜。

　　郁慎和江浸月活了下来，两人伤上加伤，一夜之间都白了头。

　　即便如此，他俩还得不到休息，附近镇上，青要派道观中的弟子依次来报，魔修途经周边城镇，无恶不作，百姓死伤无数。

　　有幸活下来的人也顾不上别的了，甚至连哭一哭同门道友的力气也没有了，直接坐在了雪地上休整。

　　陈无宁因有宿林挺着重伤施以援手，一边受伤一边治疗，倒成了这场杀戮中伤势较轻的一个。

　　没人再去管郁夜，这些精通魂魄之道，已经死过一次，根本不惧生死的鬼修，一个比一个难杀。尽管郁夜也是鬼修，但刚才要不是他一力担了多半，修真界说不定全都得交待在这里。

　　陈无宁坐在墙根下，微闭着眼，不忘问身边的郁夜：“还好么？”

　　他挨了无数鬼爪，衣袍已经被撕成摇摇欲坠的流苏，露出来的白色中衣上全是血，可把郁夜心疼坏了：“我没事，我送你去院里休息。”

　　不等陈无宁拒绝，郁夜直接将人抱起，大大方方走进青要派的大门，把不小心看见这一幕的修士惊得目瞪口呆。

　　陈无宁挣扎着要下来，郁夜将他牢牢箍在怀里，陈无宁一阵闹腾后，忽的反应过来，疑惑道：“你能碰着我了？”

　　郁夜苦笑道：“做梦呢。”

　　陈无宁这才发现他只是像靠在郁夜的怀里，身体重叠的部分嵌进了郁夜的元神虚影，而他整个人都是被魔气托着的。

　　郁夜挑了一处就近的院子，一边走，一边幽幽地道：“外面那么多的修士尸体，反正断气不久，又在雪里冻着，还算新鲜。我都不想挑了，直接借来用用可行。”

　　陈无宁明知他只是嘴上说说，干脆应道：“好啊。”

　　郁夜沉下脸：“丑的，你不嫌弃？”

　　陈无宁：“嫌什么，我从不以貌取人。”

　　郁夜思索一瞬：“骗鬼呢，你忘了说过的话么。”

　　陈无宁：“我说过什么。”

　　郁夜：“你说，只喜欢我长得好。”

　　陈无宁：“是啊，可这不是没办法。”

　　郁夜愤愤道：“不，我成天顶着一张别人的脸同你相处，时间久了，你喜欢上别人怎么办。”

　　陈无宁在汹涌的疲惫里弯了弯眼：“你傻不傻？”

　　郁夜认真道：“要不，我想个法子把这些尸体冻挺了，然后每天变个模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重样，你该不会瞧上谁吧。”

　　陈无宁简直哭笑不得，逗他道：“嘿嘿，那敢情好。元神是你，壳子不重样，还能时时保持新鲜感，不错不错。”

　　郁夜没想到竟然给他提供了一个花心的新思路，愤然拒绝：“你敢！”

　　没等陈无宁继续玩笑，郁夜已经将他放在了小榻上，陈无宁躺上去就闭了眼，进入梦乡前，还不忘迷迷糊糊地嘱咐：“冷静，郁夜……”

　　郁夜在桌边坐了下来，元神虚影调实了些，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正常人。

　　他幽幽叹息一声。

　　眼下的麻烦实在太多，即使他没替人间的安危操着闲心，可执怪与魂魄每时每刻都在纠缠，他这个冒牌鬼主根本无法置身事外。

　　出乎郁夜的意料，执怪自从侵入他魂魄以来，至今还未显露出某种目的。

　　刚出鬼域的时候，他一时分不清对身体的汹涌渴望到底是他本身所求，还是执怪所想的。尽管仍然渴望肉身，但这种欲念似乎能被意念强行压制了。

　　方才清理鬼修的时候，执怪依然没有作乱，看来对于鬼域，亦或是修真界，执怪并没有很关心。

　　执怪要的，究竟是什么？

　　郁夜的心里一瞬间涌起密密麻麻的恐惧，短时间内，他已经经历过几次死亡，明白了死不可怕，未知却是最致命。

　　他走向床边，盯着眼前沉睡的人，很想摸摸他的脸。

　　“冷静，郁夜……”在睡梦中，陈无宁还在呢喃。

　　三天后，江浸月和郁慎能勉强站起来理事了。

　　看脸的话，他两人依然年轻，依然是修真界最拿得出手的门面担当，但头上的发却再也青不回来。

　　江浸月伤得更重，已经持起了拐杖。他将活下来的修士召集到一起，挨个清点门派以及剩余的修士。

　　对于那些已经死去的修士，江浸月建议，有同门活下来的，想将遗体带回的，可自行离去。对于那些无人生还的门派，青要派会在后山，为他们立一座千人碑。

　　被宿林带到青要派，又在此战中侥幸活下来的老百姓不多，他们遭受的冲击太大，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仙人和鬼怪，但为了报恩，主动提出能为建造千人碑出份力气，其中甚至还有一个职业对口的石刻匠人。

　　遗体下葬那天，活下来的修士很多都哭了。

　　江浸月同郁慎站在矮山顶，倾听着这世间无解的悲苦。

　　风大，江浸月咳了几声，没头没尾地道：“东海梦岛，修真界死了小部分。”

　　郁慎看起来丝毫不同情这些人：“为一已私利上门送死的，不算冤枉。”

　　江浸月笑了笑，知道郁慎心思直，不想同他起争执：“这次鬼域之战，又死了一半，这回的一半不一样，算是重伤了我界。”

　　郁慎：“仙门集会停办百年，各个门派都带了弟子前来，或想弟子们开开眼界，又或者与其他道友混个脸熟，以后好往来，都是十分正常的打算。依照旧例，这回带的几乎都是后辈中的佼佼者，却没想到许多人命绝于此，实在可叹。”

　　江浸月自嘲道：“或许是我犯了大错。”

　　“重启仙门集会不是你的错，”郁慎并不同意他的说法，“谁也没料到鬼域会出事。”

　　各自沉默了一会儿，郁慎问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江浸月浅浅笑笑：“老友，我还需要打算吗？就算别人不知道，你最该明白，我的寿数将尽了。与其问我有何打算，不如问问你自己。”

　　他本来以为郁慎会说没有打算，或者直白表明想同鬼域划清界线。郁慎却道：“我离死也不远了，这是我们命定的结局。”

　　江浸月看了看他：“或许冥冥之中，皆有定数罢。”

　　郁慎想起他俩之前的交谈，毫不避讳地道：“你不是不信命么？”

　　江浸月笑了笑，不再看郁慎，而是望向山脚下，正在下葬筑碑的那群人影，沉声道：“青要派早被踢出了局，苟延残喘的百年间，我不断问自己，为何是青要派？为何不是别的门派？事到如今才看明白，任谁都逃不开枯荣轮回的魔咒。”

　　他话锋一转，道：“郁慎，你说你也会死，可是你在死前，已经为浑夕派打算好一切了。你后继有人，门派的传承不会断送在你手上，就算死了也完满，算得上寿终正寝。”

　　“我呢，又当如何？青要派后继无人，长老死光了，大弟子们死的死，老的老，根本没几年活头，比我还不中用，只剩些端茶倒水的小道童。我青要派的掌门印，又该传给谁？”

　　郁慎越听越不对劲，心里一咯噔，只听江浸月冷声道：“所以，我不得不抵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