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夹生仙》蓑笠猫

75、鬼域

　　说完这句，郁慎闭了嘴，不再言语。

　　不多时，姜觅尔也赶到了。

　　她环顾了一圈，见他们三人各自沉默着，又去高台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好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如此下去并不是办法，她终于还是出了声：“郁慎，现在怎么办？”

　　郁慎摇摇头：“不出意外的话，夜儿大约是下去了。”

　　这话重锤一般砸向陈无宁，只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他脑子里此时只有“下去了”三个字不断徘徊，识海嗡嗡作响，紧跟着耳鸣起来。

　　姜觅尔见他快要站不稳，赶紧扶了一把，急道：“凝神，顺气，郁慎不是那个意思。”

　　陈无宁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姜觅尔的衣袖，颤抖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是何意思？”

　　姜觅尔：“他去了一个地方。”

　　郁慎头疼地看了一眼自家夫人。

　　姜觅尔没给郁慎说过小儿子和陈无宁的关系，郁慎一直觉着陈无宁是别派弟子，哪怕是浮山派乌云的徒孙，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秘密和往事，哪能轻易透露半点儿。

　　郁慎一时感慨，小儿子竟然结交了如此看重他的一个朋友，看陈无宁顺眼了些，不过这点顺眼实在难以抹平此时的焦虑，想说点什么，又强行咽了回去。

　　姜觅尔难得一见地严肃起来，她当然明白郁慎的顾虑，无奈“哎呀”了一声，急道：“都这时候了，还管那些规矩教条做什么，有啥说啥，别叫人担心。”

　　此时，郁夜已经在那位鬼修造出的鬼域里待了一天一夜。

　　他是从天上砸下去的，生生砸昏了，这才悠悠转醒。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骨头发出“嘎嘣”一声脆响，不用看，就知道整个背部已经凝了大片淤青。

　　郁夜打量着周围，见这里是一片沙漠，眼前没有任何遮挡，前后望不到边。

　　他抬头看向天上，竟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云，没有星星，没有太阳月亮，什么都没有，那浓重的黑比世上任何东西都黑，就算人间凌晨两点的夜也没有这样黑。

　　可地上却是能看见的，他不清楚这是何种原理，只好暂时选了一个方向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我怎么到了这地方？出了什么事？

　　想破脑袋，依然没有头绪，走着走着，郁夜的身上冒出层层汗水，只觉酷热难挡，只好从袍袖里摸了帕子擦汗。

　　他可以呼吸，但能感觉到这里的空气是凝固着的，周围没有一丝气流。

　　郁夜此时无比期待能看见一点植被，哪怕一根杂草都行。他活了二十几年，看过无数风景，却从没去过沙漠，不成想怎么落到了沙漠里，有些无语，也有些感慨。

　　俗语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他觉得只要能看见植物，就一定可以找到水源。

　　走了几个时辰，郁夜觉得体力下降得厉害，黄沙路十分难行，深一脚浅一脚，越走越费劲。

　　他原地坐了下来，脱掉鞋袿，里面倒出不少沙子，脚都被沙子磨出了血泡。堂堂郁少爷哪里吃过这种苦，突然生起一股没来由的怒火与委屈。

　　他意念一起，远处缓缓游来一条赤黑色的蛇，郁夜连鞋子也顾不得穿了，光脚站起，做出防御的姿态。

　　那条蛇围着他游走几圈，突然开口说了人话：“你想要什么。”

　　郁夜大惊，此处到底是哪里，为何会有一条蛇同自己说话？

　　难道...遇到了魔物？

　　他转而又想，不就一条会说话的蛇嘛，蛇山蛇海他也见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若它敢咬自己，直接捏死算了。

　　蛇见郁夜不回话，又问了一遍：“你想要什么。”

　　郁夜见它没有要冲过来咬人的样子，试探着问：“你是谁？”

　　蛇没回答他，依然重复道：“你想要什么。”

　　郁夜别扭极了，他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又坐下来穿好鞋袜，拖着磨红的脚继续走。

　　那条蛇十分闲适地跟在他旁边，离得不远不近，又走了不知道多久，地上仍然是亮的，他算了一下时间，就算他在卯时醒来，现在也差不多该天黑了。

　　只有黄沙的沙漠，除了沙坡还是沙坡，天黑下去，会不会很恐怖？

　　郁夜立刻起了身鸡皮疙瘩，脚又实在疼得厉害，连找个有遮挡的地方都没有。

　　他不得不又坐了下来，脱掉鞋袿倒沙子，这一路已经做了无数次了，脚肿得一块完好的地方都没有。郁夜欲哭无泪，干脆不走了，把面埋在了双膝间。

　　蛇支着上半身，顶着三角脑袋，又问：“你想要什么。”

　　郁夜闷声闷气地道：“我想离开这里。”

　　蛇：“可以，给你一样东西，得拿另一样东西交换。”

　　对于交易之物，郁夜空空的脑子只能想到金银财宝，随身的乾坤袋里应该装着不少值钱的玩意儿，于是回道：“用什么交换？金子、玉石、还是神器？只要能带我离开这里，就算你要的东西我身上没有，家里也有的。”

　　蛇：“并非这些。”

　　它不要这些，到底要什么？没等郁夜想明白，蛇在一旁幽幽地道：“我要你的命。”

　　郁夜此时又累又渴又不爽，肚里憋着一团熊熊的怒火，这话分明是来激怒他的，他立即一道灵流打了过去，只是扑了个空，那条蛇眨眼便消失了。

　　赶走这蠢物，郁夜心里好受了些，又实在不知道做什么，干脆仰面躺了下来。

　　正当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蛇又瞪着那对可怖的竖瞳冒了出来：“你想要什么。”

　　郁夜想都没想，又一道灵流打去，蛇这回没有消失，只是它动作极快，郁夜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也没看见它是如何移动的。

　　他谨慎地外放灵流，形成护身结界保护自己。又因气力不足，能清晰感受到灵流的凝滞之感。

　　蛇终于换了句话：“我只与你做交易。”

　　郁夜认真思索片刻，会不会方才要的东西太大了，这蛇给不起，不如先试着要点容易的？

　　于是开口道：“带我去找水源。”

　　蛇：“可以，拿魂魄交换。”

　　郁夜这回学聪明了，说道：“先找水源，再谈交易的事。”

　　可没想到这条蛇精明得很，根本没法糊弄，它几乎不假思索地道：“先定交易。”

　　郁夜气急败坏了，别说魂魄，就是想要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是妄想，冷冷地道：“你又是哪根葱，想得美。”

　　蛇也不恼，依然在几丈开外支着脑袋，它不问了，也不说话了，就这样安静地伫在旁边。

　　郁夜浑身发毛的想，自己的小命怕是要交待在这里。

　　眼前的一切实在太诡异，黑色的天，明亮的地，凝滞到没有一丝气流的空气，要同他做交易的蛇，无尽的沙坡沙海，每粒沙子都透着无法言说的恐怖，他做不到冷静，满脑子都是他可能要死了的这个念头。

　　郁夜这辈子从没想过“死”这个字，哪怕每年都要经历割魂期百爪挠心的痛，哪怕一路上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死人，但二十多岁的年纪，对于修士来说只算刚学会爬，离死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自问没什么大理想，对于修士追寻的飞升一事也是顺势而为，能飞升当然好，不能也可以接受。

　　那自己内心深处，到底想要什么呢？

　　想来想去，无非是父母兄长好好的，门派好好的，能与陈无宁长相厮守罢了，都是些凡夫俗子的愿望，算不得出类拔萃。

　　想到小宁，立即给他注了一身鸡血，若就这样死了，岂不是太难看？

　　郁夜一骨溜从沙子上站了起来，拍拍泥沙，无视了那条蛇，继续在沙漠中行走。

　　他这次没有刻意注意时间，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觉嗓子眼快喷火了，脚也烂完了。

　　像是求生意志爆发了那样，他突然无知无觉地摸出了乾坤袋，根本没想为何会摸这东西出来。

　　乾坤袋里没装水，也没有任何食物，只有他那一堆奢靡享受的鸡零狗碎。

　　好在里面掏出了一块蚕丝布，是他平时垫着坐的。布很干净，他随手将那双被血浸透的袿子脱了扔在一旁，并指将这布裁成了几段用来裹住脚，正当他做着这些事的时候，露出一角的踏歌被他看见了。

　　郁夜不好打架，因此很少用得上神器。他把踏歌从袋里扯了出来，只见踏歌红里透着一股黑，像中了剧毒一样。

　　踏歌确实精神不济，自从来到这个鬼地方，它就感觉被什么力量捆住了手脚。以往都是它捆人，现在轮到被捆，于是更加垂头丧气。

　　郁夜像是见到了救星，狠狠揉了几把踏歌，将它蹂躏得痛不欲生，一脸期盼地道：“踏歌，你能不能飞，能的话，帮我去探探路吧？”

　　这时，蛇在旁边开了口，公事公办道：“没用的。”

　　踏歌被这几个字激了，很不服气，立刻挣扎着从郁夜的手里挣出来。它的一头垂在地上，另一头拼命往上蹿，大约蹿了两个郁夜高，又毫无生机地落回了沙子里。

　　郁夜顿觉无语，只得走了两步，上前捡起踏歌揣进袖里。

　　他实在没辙了，可能因为踏歌带来的灵感，突然想到了魂玉。

　　上回在甘泉湖那里，他同魂玉闹得很不愉快，那人渣颠来倒去不知睡了多少轮大觉，至今没见要醒来的样子。

　　此时想求魂玉办事，郁夜在脸面和生命之间挣扎了一会儿，发觉自己确实不是热爱作死的那类人，只好暂且放下面子，从腰间抽出了玉骨扇，端详片刻。

　　他一把挥开了扇子，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道：“快醒醒。”

　　玉骨扇毫无动静。

　　他俩很少给对方好脸色，郁夜本能地就想怼上几句，想到在求人，只好收住话头，违心地道：“你快醒醒，救我。”

　　是人天生就长着几根傲骨，要对讨厌的人低三下四，想想都不服气。可当下并非平时，郁夜见魂玉完全不理会自己，只好又低低地道：“求你了，救我。”

　　仍旧毫无动静。

　　郁夜气不打一处来，只觉整个世界都在同自己作对，一时间理智溃散，威胁道：“你再不醒，我就把你掰折了，干脆提早同归于尽！”

　　他真的很想问苍天，真要我死在这里吗！

　　他不甘心，整颗心荡起了秋千。正当他快要放弃这把破扇这个破人的时候，玉骨扇悠悠地冒出一股白烟，白烟落地成人，正是魂玉。

　　魂玉满脸红润，容光焕发，能看出来，他这段时间休息得不错。

　　魂玉见眼前的郁夜脸色发白，好像才从哪片脏水里捞出来似的，形容格外狼狈，不禁奇道：“你要死了？魂魄动荡得这样厉害，把我都给震醒了。”

　　郁夜很想把“死”字摔回他的脸上，无奈是要求人帮忙，他罕见的没怼回去，恹恹道：“你看身后。”

　　魂玉不紧不慢地转身看去，立刻被吓了一大跳，弹起三尺高又小步快跑，然后往郁夜身后一躲，连脑袋都不肯露出来了。

　　见他这副没出息的衰样，郁夜直觉求错了人，立刻又想问苍天。

　　只听身后传来魂玉鬼鬼祟祟的声音：“你怎么惹上了这玩意儿？”

　　郁夜疑惑道：“什么玩意儿？”

　　魂玉怒其不争道：“这是执怪呀，还不是一般的执怪，是已经修成了实体的执怪。想来这执怪的本体，恐怕都被它啃得不成人样了。”

　　郁夜对执怪一事完全不知，茫然道：“执怪是什么？”

　　魂玉实在气得牙痒痒，纵使不愿承认，郁夜也是他的搭挡，还是那种捆得死死的，与修行有关，与性命相关的搭挡，只得无奈给他解释：“你出去之后，可别称自己是个修士，连执怪都不知道。”

　　“这是执念、怨气、仇恨、愤怒、恐惧等一切折磨的情绪扭曲到一个极限时，催生出的怪物。有道是执怪一出，将死不死，只要染上了这玩意儿，人就彻底废了。”

　　魂玉不愧是一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王八精，修真界上下千万年的事无不知晓，郁夜只觉得他的声音在耳畔聒噪不休。

　　“实体执怪世间罕见，我都只听说过这种东西，还从没亲眼见到过。一般的执怪只折磨本体，怎么说呢，只要执怪所想，本体便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完成它想的事，一般这样的人，最后都会成为一方祸害。”

　　“凡人也会生执怪，常见于死刑犯，他们被执怪驱使，根本不管礼教法度，也没有丝毫共情心理，于是杀人放火，碎.尸.强.暴等无恶不为，这些在他们的眼里，都不算事。”

　　“还有，书呆也容易生执怪，因为书海里涉猎的世界与真实世界有着极大的偏差，使人看不破而心生落差。当然，如果修士生了执怪，大多会坠入魔道，连自我了断都难。”

　　魂玉讲得渗人，郁夜却听得十分玄乎：“可它就是一条蛇呀。”

　　魂玉很想翻个白眼，再骂一句草包，可眼下不是干仗的好时机，无奈又得给他解释：“拜托，这处是沙漠，它不化成蛇形，难道化成一头大象，一屁股坐死你啊。你该庆幸它化的是蛇，至少看上去还算顺眼，万一是条冲天高的百足长虫对着你张牙舞爪，看你还有没有那么多毛病。”

　　郁夜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为何会遇上这种玩意儿，魂玉事无巨细的给他讲完，又疑惑地拖长音道：“你该不会——”

　　话音未落，魂玉再次一蹦三尺高，直接蹦到了离郁夜十来步远的地方，他看看执怪，再看看郁夜，来回看了半晌，歪着脑袋接完了后面的话：“你能被这东西盯上，看来真离死不远了。”

　　魂玉本能地想钻进玉骨扇，郁夜被他啰嗦了一耳朵，此时异常敏锐，见魂玉盯着自个儿的本体，立即威胁道：“你敢，就算我死，死前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魂玉欲哭无泪。

　　凭心而论，郁夜是个还不错的搭挡，事少，心正，魂魄清澈，他俩基本维持着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又相敬如宾的矛盾相处方式。如果郁夜死在正常的地方还好，他可以把郁夜的三魂七魄完整接收过来，也不算违背魂契。

　　但此处明显不是人间，倘若郁夜真死在了这里，先不说他那话里，摆明了死前要将玉骨扇化为齑粉的意思，单就被执怪沾染了哪怕一小点的魂魄，也会变得浑浊不堪。

　　这样的魂魄，魂玉是万万不敢要的。

　　他一阵焦头烂额，不情不愿地蹦回郁夜身后，低声问：“你相信我么？”

　　郁夜不假思索：“不信。”

　　魂玉看上去没同他计较，只道：“爱信不信，我有一个办法，只是很冒险，反正试不试随你。”

　　少爷，你完了......（默默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