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夹生仙》蓑笠猫

125、斩仙局19

　　“你真是疯了！”万瑞气急败坏地咆哮，“修士不可插手凡尘事，莫桑晚那老东西没给你讲吗？入门知识被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洛霜手背上沾着自己的血迹，半蹲下来，一边用潭水洗手，一边漫不经心道：“凡尘与修真界真能划清界限么？划不清的。不然为何各家门派都在人间设有道观？为何求神拜佛的凡人那样多？为何无数仙门都在人间做着生意？”

　　万瑞：“……”

　　“一旦成了修士，就能不吃不喝吗？能裹几张树叶到处乱跑吗？还是真能做到视万物平等，不凌驾于凡人之上，放下高高在上的姿态呢？”

　　“凡尘与修真界本就一体，都叫做人间罢了。”

　　众修士：“……”

　　洛霜的这番话一出口，直接把万瑞气了个倒仰。郁慎只好站出来岔道：“听说百年前，凡尘朝廷经历了一次改朝换代，可与你有关？”

　　“不错。”洛霜站起身，在道袍上随意揩了揩手，答得相当坦诚，“其实人间的某些高门望族一直清楚修真界的存在，比如蔚家。”

　　“大家或许都听说了，半年前，蔚家现任当家人蔚岭去了子桐派，名义上是找女儿，实际上除了找女儿之外，还想得到飞升秘宝，也就是天泪。”

　　“蔚家便属于人间的一支高门，很多年前就与青丘派攀上了关系。青丘派保蔚家家业不落，蔚家给青丘派提供生存物资，也算是一种等价交换。”

　　“当然，不止蔚家，还有富可敌国的东海庄家，同样知道修真界的存在。庄家某一代直接用银钱将儿子塞进了子桐派，最后还做了代掌门，这些，各位都该清楚。”

　　众修士再次无语：“……”

　　“是人嘛，总有点儿自己的喜好，不足为奇。”洛霜看向郁慎，揶揄道，“听闻郁掌门喜爱珠翠玉石之类，从人间购买了许多奇石，我说的可对？”

　　郁慎：“……”

　　“太多例子，就不一一列举了。”洛霜慢悠悠道，“所以，只要都是人身，修真界如何能与凡尘划清界限？”

　　郁慎：“说回朝廷的事。”

　　“行。”洛霜点点头，讲道，“一百多年前，我正在调查飞升的真相。蔚家给我带来消息，说人间皇帝对于鬼神之事十分厌恶，要拿道观开刀，将神神鬼鬼的事一概肃清，还给天下子民一个安居乐业，务实劳作的生存环境。”

　　“啊？？？”众修士皱起眉头。

　　洛霜笑了笑，看向所有人道：“换作你们，得知了这个消息，又会如何做？真让皇帝掀了自家门派的基业？很多小门派都是依靠道观供奉生存的吧！”

　　没人敢吱声。

　　洛霜似是询问道：“或者整个修真界联合起来，同朝廷干一架？”

　　“其实大家心里都有答案。修士与士兵打仗，虽说修士肯定会赢，但也会祸及凡人。于是我便擅自作主，决定给他们换个皇帝，把损失降到最小。”

　　“长风院是你设的么！”一名修士问。

　　“不错。”洛霜背负着手，踱了几步，“将现在这个皇帝的祖宗扶上位之后，我让蔚家想办法成立了长风院，由他家代管，做成一个仙门与朝廷沟通的平台，这样两方都能互通有无，各行其道。”

　　一名面相较老的修士问道：“我记得改朝换代后的一百年里，天灾频发，死人无数，这又是为何？”

　　洛霜浅浅笑笑：“这可不关我的事。我猜测应该与天泪有关，可以问问陈无宁。”

　　修士们把目光转向他，等着答案。

　　“怎能与你无关。”陈无宁淡淡道，“你杀了宿丛，就算他的修为再不怎样，却也是一个飞升神。以人杀神，上天岂会不发怒？宿丛死后，天泪无所依托，只能盛放在金莲里，自然天灾频发，民不聊生。”

　　“所以，天泪到底是什么？”洛霜顺着话问道。

　　陈无宁一时组织不了语言，只好套用魂玉曾说过的一句话：“是天地之间，唯一的至纯至善。”

　　“好吧，这个罪名我认了。”洛霜笑了笑，状似无所谓道。

　　那个老修士再问：“一百年后，天灾突然就没了，民间也逐步恢复了生产生活。难道是因为……”他看向陈无宁，“因为天泪渡进了你体内？”

　　陈无宁面无表情道：“或许只是因为惩罚足够了。”

　　“诶。”老修士叹口气，“确实，一百年够久了，放在人间，恐怕已过三四代人。”

　　“朝廷的事我已交代清楚。插个题外话，”洛霜看向未央，颇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师兄，蔚心兮死了。”

　　未央：“……”

　　“不是我杀的。”只有在未央面前，才能看到洛霜身上真正属于“人”的那一面，他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师弟，眨巴着眼，十分认真地为自己辩解，“她的死真不关我事。蔚心兮一出生，我便请了池青时不时过去教导她，可惜池青太溺爱她了，不算一个好师父，因此这姑娘的修为简直惨不忍睹。”

　　未央：“…如何死的？”

　　洛霜：“为报仇而死。子桐派的事儿师兄当时也在场，蔚岭杀了庄渺，诸琅又杀了蔚岭，先前我们救的那个名叫庄苼的疯子便是庄渺的儿子，所以蔚心兮和庄苼互有杀父之仇。蔚心兮求池青带着混进了六组，然后死在了阵里，我收阵的时候才发现。”

　　未央默了片刻：“行，我知道了。”

　　洛霜略带歉意道：“师兄，对不起，我怕以后没人……”

　　见他将话题扯远，万瑞脾气一急，直接打断道：“死在阵里的修士那么多，你要挨个儿解释，再挨个儿道歉吗？！”

　　八卦正听得起劲的一众修士：“……”

　　万瑞活得坦荡，出口的话更是坦荡：“洛霜，你与其他门派还有个人的恩怨我管不着，但有件事，我必须得管。”

　　“等等。”陈无宁出言打断。

　　万瑞给了他一个眼刀，陈无宁置之不理，看向洛霜道：“既然说到子桐派和蔚家，恐怕洛掌门还有事情没交待完整。”

　　洛霜：“哦，你是想问子桐派的事？”

　　陈无宁直言道：“一百多年前，梦岛海域突然游来了一种鱼，这种鱼类繁殖速度极快，且什么都啃噬，直接将诸琅拖得干不了别的任何事。半年前，梦岛就此没了，洛霜，对此你有何解释？”

　　“不错，那群魔鱼正是我放的。”洛霜完全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陈无宁指尖颤抖起来：“为何！”

　　洛霜：“自然同天泪有关。当年乌云在被我追杀的途中去了一趟子桐派，我本意并非想将无关门派牵扯进来，却担心诸琅已经知道了百岁金莲的事，或者他会出岛帮助乌云。我嫌麻烦，就用这个办法把他拖住，困在海上。”

　　陈无宁：“后来乌云已经死了，你为何还是没有放过子桐派？！”

　　洛霜颇有些疑惑：“一群魔鱼而已，有的是办法对付，要怪只能怪褚琅自己学艺不精，怎能怪到我头上？但凡他抽空来一趟晴和岭，我定会帮他解决这个麻烦。”

　　陈无宁已然拔出无阻：“帮？你竟敢用这个字！”

　　洛霜挑眉道：“为何不可？”

　　陈无宁：“你做下的事，收拾残局，只能是赎罪！”

　　洛霜看向江浸月，意有所指道：“是傲慢，害死了禇琅，傲慢也将会害死更多的人。”

　　呜呜风声响起，无阻剑光雪亮，陈无宁握剑的手止不住颤抖。万瑞闪身而来，给了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先让我把话问完。”

　　“长老请讲。”洛霜接过话，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然换了一副态度。

　　万瑞直接拉回正题：“说说鬼域，你为何选在这个时候破开鬼域，放鬼修出世？”

　　洛霜：“长老清楚的，鬼修迟早会从鬼域里出来，不如由我来做。这个，郁慎可以证实。”

　　“不错。”郁慎依言站出，就事论事道，“我儿郁夜，正是被鬼域选中，引诱了他下去。若没猜错，鬼修是想借他活人的气息，自行破开鬼主设下的结界。”

　　万瑞看向郁慎：“既然你儿子去了鬼域，为何还是由洛霜破开的鬼域结界？”

　　郁慎坦言道：“他没本事自己出来，进鬼域的时候连元神都没有。”

　　“……”郁夜心道，给我留点儿面子吧亲爹。

　　万瑞：“那他如何出来的？”

　　郁慎：“他资质差，但运气还不错，刚巧碰上了洛掌门这一剑。”

　　众修士：“……”

　　三组修士：“……”

　　可不运气好么，还混上了一个鬼主的身份。

　　郁慎一扫众人，沉声道：“我儿郁夜，手里从未沾一滴无辜鲜血，即便成了魔修，也只是身不由已。烦请各位算帐的时候，不要算到他头上。”

　　郁夜摸了摸鼻子。

　　修士们似乎还想说点儿什么，被万瑞直接给打断了。

　　“好，这个问题我已然清楚。”万瑞重新将目光移向洛霜，“下个问题，你既决心要将飞升一事全盘托出，三千修士已在晴和岭，你大可以像现在一样，对所有人讲出真相。只是为何要先设阵，让修士与魔修杀上一轮，导致死了这么多人。”

　　洛霜：“能从斩魔阵里活下来的，都算是聪明人。我会想把真相说给聪明人听。”

　　万瑞感觉自己被内涵了，毕竟洛霜也曾尝试要把真相说给他和其他几位长老，却得到了一个完全不如意的结果。

　　洛霜没注意万瑞的脸色，继续道：“换个思路，就算我先说飞升的事儿，但演习场上的状况大家也都看到了，乌合之众，非善非亲。若我当时讲出来，说不定还没能斩魔，诸位先得联合起来，声讨本人！”

　　修士们默默低下了头。

　　洛霜刚才呕了血，嗓音里还带着一丝暗哑：“集中斩魔，和分组斩魔有何不同？数天前在青要派，几百修真界大弟子在场，还有那么多掌门大能，仅对付五十余魔修，死得还剩多少？郁慎和江浸月又受了多重的伤，大家心里总该有数。”

　　“若论起两种方式的利弊，能活着站在这里的小修，恐怕还得对我感恩戴德。”

　　释子小声嘀咕道：“…果然是一代大掌门，嘴皮儿真溜，我都快被他说服了。”

　　果不其然，又挨了神花一个白眼。

　　“好。既然真相大白，那我问你，”万瑞看向洛霜，神色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询问道，“你可愿意同我们一起，杀了石阶下剩余的魔修？”

　　“然后呢？”洛霜低低笑了一下，“杀完魔修，然后再杀了我？”

　　万瑞像是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应声道：“你可自请囚禁于晴和岭，此生不得出。”

　　自请……

　　囚禁……

　　场上落针可闻，每个人都在默默掂量这位大长老的意思。自请二字，可算给足了洛霜脸面，万瑞是打算放他一马了，还是想先稳住他，利用他斩魔？

　　演习场上，他那一箭带着破风之音，于三千修士之中准确射杀了被魔修附身的季葵，此刻仍然历历在目。

　　不止如此，他能同时开启五十多个阵法，大阵套小阵，最后再连通所有的阵，这得怎样的能力才能办到，他的修为——简直不敢想象！

　　魔修还在石阶下，修士却已经不多了，一旦洛霜站在魔修那边……

　　想到这一层的修士已经忍不住举手高呼：“我同意！”

　　“洛掌门，请你与我们同战！”

　　“同为正道修士，还请洛掌门施以援手，保存下修真界最后一簇火苗！”

　　“洛掌门，此乃正义之举，你就应了吧！”

　　呼声越来越高，大家都在期盼着洛霜点头。这时，一个不大不上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我不同意。”

　　众人瞬间哑巴了，寻声望去，只见陈无宁抬起了头，一字一顿道：“我、不、同、意。”

　　万瑞冰冷的目光刺向他：“大是大非，你可分明？”

　　“洛霜我杀定了，至于魔修，我也能一力承担！”陈无宁毫无惧色地迎上。

　　“就仗着你有天泪？”万瑞一甩袍袖。

　　陈无宁并未理会他，反倒看向洛霜：“我猜，洛掌门没在我年少的时候动手杀了我，其中定有原由。”

　　“不错。”洛霜大方承认，“及至今日，我仍没想出办法从你身上拿到天泪。”

　　“诸位都听见了罢。”陈无宁一扫众人，“没人可以从我体内取出天泪，我偏就仗着有这宝贝，能与魔修不死不休。所以，你们该换个指望的人了！”

　　众修士七嘴八舌地指责道：“大义面前，应当放下私怨，以大局为重！”

　　“你一个人的仇，抵得上这么多条性命吗！”

　　“......”

　　郁夜看向陈无宁，怎不知他所思所想。

　　修道之意义，飞升之真相，亦或总有一天会倾巢而出的鬼域，这些说白了，都是一座座倾压而来的山，罩在每名修士的头顶，谁都逃不掉这股下压而来的力量。

　　但灭门之仇，却是直刺一个人的利剑。

　　谁的人生又不是活生生的呢？他自还没出生，便被安排好了一生，无可奈何地卷进是非曲折里，却换来如今一句不顾大义，是非可明。

　　这世间每一次“原谅”出口，都不会是轻飘飘的，背后又裹藏了多少的无奈与心酸，仇恨与痛苦。

　　他们要陈无宁放下仇恨，原谅洛霜，借洛霜之手铲除魔修，寻一个活下去的希望，脸色变了又变，事不关已变一变，事又关已再变一变，当然可以不嫌腰痛地劝别人原谅。

　　只有身在炼狱里的那个人，方知剐骨之痛。

　　陈无宁听着这些指责的话语，默了又默，最终讪笑一声，一锤定音道：“放过洛霜，绝无可能。”

　　所有人都被他震住了，那目光中含着惊恐、畏惧、贪婪和绝望……仿佛即将迎接的并不是来自地底的鬼，而是人间的魔。

　　未央掩在袍袖下的手细细发抖。

　　万瑞怒道：“陈无宁，你到底想怎样！”

　　“呵呵，我想怎样？”陈无宁冷笑道，“浮山派颠沛流离了百年，子桐派因他而覆灭，连一子都未曾留下，桩桩件件，一句囚禁就完事了？那些人命谁来偿还？那些苦难又该加诸在谁的身上？”

　　“死的并非只有浮山派和子桐派。”万瑞看向一众修士，怒问道，“天下仙门众多，哪一家全身而退了，你们，是否想找洛霜报仇雪恨？！”

　　修士们齐齐摇头。

　　洛霜似笑非笑地看向陈无宁，眼里仿佛写着：看吧，是人都追求最大化利益，哪管得了别人死活。

　　不止万瑞，越来越多的人更加深恶痛绝地指责起陈无宁。为表明立场，本来沿着水潭站成半个圆的修士开始往另一侧移动。

　　陈无宁嗤笑了下，看向洛霜道：“我的今日，岂非你的明日？为了生存，他们可以暂且原谅你。出阵后，恐怕单单一个囚禁，打不住的吧。青丘派的结局，又当如何呢？”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洛霜笑了笑，“所以，我本打算说不同意，只是被你抢了先。”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完全不知道这两人想要如何。

　　未央轻唤道：“小霜。”

　　“嗯，我在。”洛霜回应一声，浅笑道，“师兄，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有最后一步，必须得走完。”

　　未央不忍道：“小霜，先活下来，我陪你走最后一步。”

　　洛霜给了他一个明亮的笑容：“不必了，师兄。你生性善良，都在做好事，千万别卷进我的事情里。”

　　未央已然控制不住情绪：“倘若你我互换，你能做到视之不理么！”

　　洛霜眨了眨眼：“要不是有师兄，我早就死在了儿时，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未央呢喃道：“小霜……”

　　洛霜偏了偏头，不再理会他，转而看向众人道：“我已经说了这么多，诸位真听明白了吗？还想着飞升成仙吗？”

　　没人敢点头或者摇头，皆呆如木头。

　　站在人群中间的释子碰了碰神花的手，以神识传音道：“姑娘，你听明白了没？”

　　神花同释子拉开了距离，完全不想理他。

　　释子厚着脸皮再贴上去：“宿丛，宿林，哈，可真有趣。”

　　神花惊道：“你想做什么？”

　　“姑娘终于肯理我啦。”释子嘻笑道，“宿林瞧着，可不像人呐。”

　　提到主人，神花完全控制不住地接了话，更加警觉道：“你想做什么？！”

　　释子：“天宫下来的飞升神，有一个同行女子，飞升神和女子一起去了幽间，你的主人同飞升神还是同一个姓，很难不让人胡思乱想。宿林，恐怕是飞升神的儿子吧。”

　　神花：“你敢乱说一个字，我要你的命！”

　　“心态平和一些嘛，我可喜欢宿林了，又不会害他。”释子继续用神识传音，“宿丛的名字一出来，我已经联想到这处了，原来宿林和陈无宁竟有同门这层关系在。”

　　“只是我不明白，宿林怎样都算是神仙了吧，他留在人间做什么？难不成因为宿丛留下的天泪在陈无宁身上，所以他不得不留在人间？”

　　说出这个问题，释子突然灵光一闪——

　　与此同时，没人接话的洛霜自顾自地道：“看来你们还没死心，还想着万一哪天，天宫又允许修士飞升了，对么。不如，我给你们介绍一个人。”

　　他将目光转向陈无宁旁边的宿林，缓声道：“诸位可知，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