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向太后乞百年》嫦娥观露

16、先来后到

　　幽空的深殿之内，她的声音轻泛。

　　蔡容与微微一怔，不敢违命，顺着这番跪伏的姿势，缓缓膝行至赵雪瓒的裙裾之下。他扬起下颌，烛火叩面，映出一面清俊。
　　座上赵后的姿貌艳丽雍容，蔡容与不由一怔。

　　赵雪瓒半屈着小臂支在脑侧，两眼慵散，漫不经心：“将作监何时来了个如此年轻的右校署丞。”

　　这句实则是夸赞，意指他年华正好、姿色俊美。

　　落入他耳中，仿若成了责备。蔡容与忙将脸埋下，不敢擅动。
　　“娘娘勿怪，臣之贤师告老还乡，特向将作监引荐。臣虽年轻，而诸事竭力，必不叫娘娘忧心。”

　　赵雪瓒微微一声嗤笑：“抬起头来答话。”

　　座下郎君一顿，略带犹疑地对上当朝赵后的一双凤目，盈盈眼波、轻慢有度。

　　她实则瞧得并不用心，只是心悦于蔡容与的臣服与温驯。

　　若是魏家那条不要命的狗崽子也能如此心悦诚服地跪在她跟前儿，想来她也不会处处针对，不给他好脸。

　　赵雪瓒心中微恙，察出几分乱。

　　她一拂袖：“近几日九华殿的内外宫建，便劳蔡卿操劳了。”

　　蔡容与称是，识趣地退膝数步，撤开身距，旋即依着罗六卞的指引在殿内款步而巡。

　　罗六卞在前，蔡容与端着籍册在后笔录。
　　二人绕过矾红地描金云凤纹油锤瓶，再徐徐挪至黑漆描金双雀药柜前。

　　蔡容与命宫奴掌灯，烛火相照下，他伸指在灯雾里，用指腹度量瓶身、瓷质，而后回身对上端奉着墨台的小奴，以笔蘸墨，聚精会神地在册上一笔一划。

　　按说，这样一幅温润儒雅的风流图，在赵雪瓒眼中看来应当是极赏心悦目的。

　　然而此际，她两眼扫到窗下的一方矮案。
　　倏然间眼前浮出个具象的轮廓来。

　　魏拂璋生得精悍，较蔡容与而言显然要更颀长挺括。他也曾颇用神至极地在她的殿内抬笔落笔、徐徐而书。

　　虽然动作笨拙、笔迹粗陋，却让她在字里行间中品出几分未曾矫饰的纯粹。

　　灯火下，赵后的一双眼忽地迷漫，不知所念。

　　窗外明月挂悬，二人遥遥共照此身。

　　**

　　狂风潜夜，院内落英疾扫，直至长安城晨时，已洋洋洒洒地下起了一场春雨。

　　雨势泼浇，拦不住魏拂璋。
　　饶是魏忌早已下令，不许他迈出内院一步，而家奴各个儿待魏拂璋还是心有怵意，不敢多加阻拦。

　　他孤身独行，阔掌持剑，一步步前迈。

　　家奴唯有一壁撤身而退，一壁使出个有眼力见儿的去知会主院。

　　魏忌赶来时，他将要出府上马，被魏忌一声呵斥拦下：“你真要反天了是不是！”

　　家奴为魏忌撑着油伞，亦在窥觑雨幕中不惧风雨的魏家郎。

　　他两眼微寒，眼风淡扫，在雨雾中撂下一句话来。
　　“我要去见赵后。”

　　魏周氏听闻此话甚是不解，在府檐下好声好气：“你昨日还同父母亲说，不欲再做伺候笔墨的事儿，今时今日怎么又改了主意？若是出了什么事，要与父母亲商议才好。”

　　魏忌听了止不住地冷笑。
　　“太后娘娘是你想见就能见？你当九华殿是什么茶馆驿站不成？昨日娘娘已是分明了不见你，你非要去丢人现眼。”

　　魏拂璋翻身上马，马背之上阔脊颀挺，沉声以对。
　　“今日是丰亭公主开蒙习课的日子，儿子不管赵后是否相见，可她一日未卸我的差，我便要日日随习。”

　　他眼风微低，寞色道，“纵然她若执意不见我，我便跪在银台门前，直至她应肯。”

　　魏忌被这番话略惊了一惊，不由称奇。
　　“你今日口口声声倒是道义之词。”

　　转念一想，这泼皮一贯两日三个心思，先前还在殿上勤勤恳恳抄录《三字经》，转头回府便大吐苦水。
　　不知这番话是真是假。

　　魏忌哂了一哂：“你因赴长乐坊耽搁时辰，娘娘分明是早已将你的差事卸了，我瞧你还是识趣些下马，在家中老实些时日再议，省得长安内外说我魏忌教子无方、厚颜不改。”

　　“父亲，你可知‘乐殊贵贱，礼别尊卑’这句？”魏拂璋身坐马背，漠然而问。

　　魏忌一怔。
　　他这狗肚子里没两个词儿的泼皮逆子，此时竟考起他的学问来了？

　　魏拂璋身在风雨中，眉眼俱湿，但仍定定说道：
　　“我于赵后而言，是一介卑民；父亲于赵后而言，是一介人臣。而赵后于你我而言，是国母，尊卑有别。她的话，我要听；她吩咐我的事，我要做。她未曾下令叫我辞去此差，我便要日日服侍殿前，仅此而已。”

　　说罢，他力夹马背，在雨雾之中扬长而去，极快消泯于魏忌的视线之中。

　　这番话令魏家夫妇久久未能回神。

　　**

　　是日乃丰亭公主开蒙的日子，出了卯时，丰亭公主便由来仪殿的掌宫亲自送去了开明堂，至午时方能下学，而后再由掌宫遣去九华殿温习课业。

　　春雨席夜，她也睡得不安稳。
　　卯时未到，罗六卞便隔帐而报：“娘娘，魏家郎在银台门外请见。”

　　赵雪瓒微微一怔，坐起身来，白皙纤瘦的手掌探出了帐子，宫奴旋即递上一杯冷茗。

　　她吞了半口冰冷，才清醒些，声微沙哑。
　　“几时来的？”

　　赵雪瓒倚在帐中，慵色不遮。

　　她本以为，那狗崽子应当欢天喜地、喜笑颜开地领了口谕，自此归回马场军营，一番恣睢。

　　如今竟主动再度求见，倒是让她始料未及。

　　赵雪瓒在身后添了个靠枕，听罗六卞述说。
　　“卯时前便已候了两刻，也未带家仆为自个儿撑伞挡雨，如今算来已候了半个时辰了。”

　　她颔首：“哀家知晓了。”
　　此话落地，再无旁的话。

　　罗六卞一时捏不准她的主意，不由踌躇：“娘娘可要见？”

　　赵雪瓒倦怠地合眼。
　　“他要候着，便让他候着，也无需去知会他。”
　　也好一偿先前耽搁的那些个时辰。

　　罗六卞了然。
　　这便是不见了。

　　罗六卞虽攀炎附势，可心里到底颇有些性情颇软。念及先前魏家小郎君挂念宫奴一事，难免不愿他如此冒雨久候着。

　　一时踌躇之际，唯有差使个不起眼的小奴，前去银台门前知会魏拂璋一声，免得着了风寒。

　　小奴禀命，一路撑着伞疾步至银台门前，便见雨雾中一匹盗骊雄浑而立，马背上俨然是神仪迫人的魏家小郎。他一袭玄底袍衫业已湿重起来，沉坠在马下。

　　一双长眉拈了湿色，愈衬得幽目冽然。

　　小奴拜在马下，如实述道：“魏家郎君，罗总管托奴才禀话，娘娘说了不见。今日雨势不小，您还是早些回府，免得着染风寒。”

　　魏拂璋唇面一抿，两眉淡沉，却只身不动。

　　小奴心知为难，便仰脸又劝道。
　　“娘娘一贯是说一不二的脾性，您何苦久候？”

　　他掌缠着马缰，低下脸来睥道：“你去告诉她，我未曾流连风月。”
　　小奴一怔，俨然不知何意。

　　话音甫落，自魏拂璋身后徐徐驶来一架九品官辇，辇帘锦绣，在风势托拂下隐隐显出辇内一面清俊的姿仪。

　　蔡容与端坐轿中，待小奴驶停，便着眼注意到驭马在前、定身不动的魏拂璋，瞧着实为面生，不由向小奴询声。
　　“这是谁？缘何只身挡在银台门前。”

　　小奴探脸细看了几眼，当即识出了名头：“禀蔡大人，是四品左谏议大夫魏大人家的二郎。”

　　蔡容与颔首。
　　虽不知此人缘何挡路不前，可到底是重臣之子。

　　他只手挑起帘来，温声示意：“这位郎君。”

　　魏拂璋闻声回脸，见淡青辇中正坐着一姿容儒雅、身袭官袍的男子，不由长眉一拧，静等着他续说下去。

　　“某将要在银台门前下轿入宫，可否劳郎君让出路来？”蔡容与徐说。

　　他话音甫落，魏拂璋的面色微恙。

　　入宫？
　　此人身袭九品官袍，俨然是朝中男官，缘何入宫？

　　银台门与九华殿相壤，若是自此门入宫……

　　魏拂璋面色略寒，眼风直扫轿内，张口问他：“你去宫中何处？”

　　这堪称唐突的一问，将蔡容与愣了一愣。
　　去宫中何处？
　　此事与魏家郎有什么干系？

　　蔡容与面上不表，但深知魏族朝中势重，便也只能搬出赵后来压。
　　“某与太后娘娘约成，要入九华殿拜会。”

　　他笑道：“而今快到了时辰，某恐耽搁怠慢，还劳郎君相让。”

　　九华殿，约成。
　　魏拂璋的面色肉眼可见地一沉再沉。

　　蔡容与瞧着心生犹疑。

　　雨势深重，魏拂璋握着马缰稍稍提腕，盗骊马掉了个向，眼见着要让出路来。

　　蔡容与心中略松了口气。

　　下一瞬，那匹精壮的军马连同马背上精悍的魏拂璋，明晃晃、直愣愣地与轿辇相对，拦去了十成十的去路。

　　蔡容与微微一骇。
　　为官半载，他当真是头一回碰见这般直截了当地拦着朝臣去路的。

　　蔡容与深吸一口气，即便是颇好的脾性，也显出几分不悦。
　　他还尚未开口，便听魏拂璋冷然道。
　　“我也要去九华殿，如今是我先来的。”

　　他一顿，理直气壮：“你若要去拜会赵后，须得跟在我后头。”

　　被罗六卞支使来的小奴何曾见过这般景象，当即愣在银台门前。

　　这银台门，何曾如此热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