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共白首》阿黎

49、第 49 章

　　当燕蘅打开了临时砍了几棵红柳，与长枪结绑在一处勉强支棱起来的城门，看到了李重晚带的这帮横七竖八，参差不齐的‘援兵’，原本大喜的一颗心，瞬间就落了地。
　　待到将一干人等迎进了城，听完李重晚讲完前因后果，她面色平静，毫无波澜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该这般鲁莽，理应等圣驾回营，禀报后再做计较。”
　　李重晚闻听她此言，亦是面无表情地拿了一枝红柳枝，拨了拨地上的篝火，道：“既然存心做下此局，定是前后筹谋已久，必会想方设法拖延，必不会让圣上按时回营的。”
　　燕蘅抬眼，看了一眼李重晚。这个吃喝嫖赌，名震北都，声名狼藉的男人，不过是上次她回京之时，芙蓉楼的一面之缘，她与他并无深交，缘何此番这般舍命相救？
　　虽然说，没有王命擅动兵卒这种假大空的罪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要知道如今整个国都都在李重时的手里，李重晚只要不是弑君谋逆，其他的纵使捅破了天，慕容七也得多多‘担待’着，原宥则个，可是，他委实犯不着以身犯险来救她这个平素无交之人。他好好地当他的纨绔子弟，安安分分地在营中晒太阳，督导运粮，还都之后，自少不了他的加官进爵。
　　时下已起了大风沙，狼嚎声起，篝火被风撩得一抖一抖，燕蘅笑了一笑：“这群饿狼，想来是多久没闻过人味儿了，嗅着味儿就来了，想来，这趟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一顿，她常年在军中，嘴上从来没个忌讳，却不知道，这养尊处优的李二，听不听得来这犯忌讳的字眼，便兀自顿住了，转换了语气，略带着玩世不恭的笑，道：“想来，短短一年半载的，我竟得二公子两番搭救，倒是也想不明白为的什么……以你李家门庭今日煊赫之势，倒也并不需要刻意结交我们燕家，徒惹了君心猜忌……”
　　李重晚本怀着一腔赤诚，命都舍出去了，倒落得她这么几句，心里说不难受，那是假的。可是，他又不好唐突地表明心迹，便也只是脸色沉了一沉，并无异样地道：“我虽不才，可也略识得几个字，懂得‘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今日这般险境，燕侯完全可以命手下突围，回燕家军中直接调兵，火速来救，以全性命。可是你却命部下来御前奏报求援。为的是不让宵小要从中做文章，不落人口实。如斯深明大义，不顾自己的性命，先顾燕家军上下，李某心中敬重，感佩。我李家，一介草莽，出身寒微，虽比不得燕家世代列侯，驻守良州的彪炳功勋，却也是忠君爱国，体恤部下，做人做事，光明磊落，我阿兄至今时今日，靠的是军功累进，并不靠结交逢迎五侯七贵，真若君心猜忌，亦不会御驾亲征留家兄戍卫国都。”
　　这一番话，听得燕蘅不禁侧目，哑然望着李二。
　　这一向，素来只有她燕蘅嘴毒狠辣，骂得人体无完肤的，何曾有人当着她的面把她怼得哑口无言的。
　　篝火熊熊，红彤彤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将他一张眠花宿柳公子哥的白嫩面庞照得黑红黑红的，那平日里的一双桃花眼，此刻都冷厉冷厉的，那么死死地盯着火光，看得怪瘆人的。
　　燕蘅一时，竟找不出话来接续，两个人就那么冷在那里。
　　久久，却作一笑，道：“二公子想是误会燕某人了，对李将军，我燕蘅是极为敬重的，对李家的门风，更是深得我心。”
　　李家‘护犊子’的门风，在北都城，那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且李家军只认李家兄弟，为这个，不知道挨了御史多少参，不过李重时皮糙肉厚，对他道：“咱家又不图裂土封疆，配享太庙，管他个球！谁爱参就让他参去，谁爱骂就让他骂去，你且好好踏实过你的日子就是。”
　　想到自家阿兄，李重晚心中到底微微所动，他这番，若真折在这里，阿兄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
　　想到这里，李重晚失神地望着篝火堆，随手添了根柴火，幽幽开口：“自小，我与阿兄，便父母双亡，亲族俱灭，乱世之中，求生何难。自小，便是阿兄亦父亦母将我带大。我阿兄贫贱出身，入伍从军，一步一步，舍命搏杀，累军功而进。那些年，国库空虚，朝廷每每军饷拖欠。这里头，还分个主次先后。皇亲国戚先给，平头无爵后给，轮到阿兄这边，一直是被克扣最狠，拖欠最久的。用我阿兄的话来说，他可以忍忍，不吃不喝，可是那些伤兵，那些殉国的将士们，家中可等得起？他也不好日日去司曹衙门闹得抹不开面儿，便只得拿自己的俸禄填，他那点子俸禄，杯水车薪，自然是不够，便辞退了家中仆婢，再一一典卖了家中物品，也就只差了御赐的府宅没有抵出去卖了……”
　　燕蘅静静听着，心中一惊。惊的是名声显赫的李家，背地里竟也这般无奈，更惊的是李重晚他一个大男人，竟然与她说起这些家门之事，
　　“最狼狈的时候，连厨房里的铁锅都典卖了，日日带着我，上衙门里蹭饭，若遇着休沐、封印，还带着陶瓮，将剩饭打回来，凑合着吃好几天……”
　　说到此处，李重晚的脸上，隐隐泛出了笑意。
　　“难怪芙蓉楼那次，李将军的府兵冲进来，不问因由，不看门庭，只问自家公子吃亏没有……”燕蘅一边听着，一边直点头。
　　“阿兄待属下，素来军法严明，却平日宽厚。每回得了宫中赏赐，便换做银钱堆在府中庭院，只要是他的部下，家中有难处的，随意取用。”
　　“竟是连账也不记？”燕蘅瞠目问道。
　　“阿兄说，若账房记账，那别人就不好意思来取，人要脸，树要皮，这一点上，不分尊卑贵贱。”
　　这番落落门风之下，难怪李二能在贵胄遍地的北都城中横着走。想来，纵使是面对豪强如楼家公子，但凡李二那日吃了亏，那帮兵油子也敢先一顿胖揍再说。
　　燕蘅听得酣畅淋漓，不禁拍着大腿，撸起了袖子，大赞道：“你阿兄这脾性，甚对我胃口，改日回京，必下帖子宴请二位！”
　　李重晚听了，瞧着她这副泼皮无赖样，不由得下意识伸出手，掖下了她的袖子，捋平。待到一回神，两个人都愣住了。
　　李重晚只好讪讪地支支吾吾：“你是女郎，将来要嫁人的。即便是在军中，也当有分寸。”
　　燕蘅听了这话，不禁笑出了声，混不吝道：“就我这副样子，放眼满都城的男子，有谁敢娶我？再说了，这上要服侍翁姑，下要育儿教女，中间还有个不省心的郎君加一屋子的妯娌小姑，更甚者，满院子的姬妾，成日里鸡零狗碎，鸡飞狗跳，我是疯了吗？放着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非得上赶着给自个儿找不自在？”
　　他听了，垂头嘟囔了一句：“也不能一杆子打死一船人，也要看什么样的人家，也不都是这样的。”
　　他这话，倒是不假，就说他李家这样的，上没有翁姑，下没有小姑，暂时，也没有妯娌，又是权势滔天，又是门风护短，连御史见了都要怵三分，倒真是一等一的好人家。只是，这番要明不明，要暗不暗的话，听得燕蘅一愣一愣的，也不敢肯定李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李重晚挑起他那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正正经经，仔仔细细地深深凝望了她一眼，那一眼万年，真真是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看得燕蘅心突突地跳。尔后，只见李青枫抬起他那玉树临风的额角，四十五度仰头望着早已被风沙遮了个严严实实的漫天星斗，对着浑浊得几乎看不见的月色，深情款款地道：“我倒觉得，塞外的月色与别处不同，甚美！”
　　燕蘅惊呆，整个人石化在当场。想她堂堂一代女侯，纵观青史，亦属罕见。自接掌燕家兵权的那日，这么多年，边声连角，长烟落日，满目所见，只黄昏饮马，漫天风沙。整日里与一帮抠脚丫子的囫囵大汉一起，见过他们赤条条剥光了往河里跳，见过他们聚在一起讨论哪家的寡妇俏，见过他们马革裹尸、生死一处，却从来没有一个长得这般好看的玉面郎君，对着月亮说什么‘塞外的月色与别处不同，甚美！’这样的话。
　　她目瞪口呆地直勾勾地盯了他半晌，听得耳边‘哔啵哔啵’爆了好几个炭花，眼见着李二那桃花眼角，隐隐泛红。她忽然嘴角隐隐一抹坏笑，幽幽一声长叹，开口，道：“嗯，有朝一日，兴许我们能有缘成为一家人。”
　　此言一出，任是混迹北都欢场多年，开口就能逗小娘子的李二公子的脸，‘腾’地一下，红成了猪肝色，只将头低垂着，竟不敢看对面的人。
　　只是，还未等他收拾心情，控制情绪，准备好措辞，就势表露心迹，就听得坐在他对面的女郎径自继续道：“毕竟李将军的脾性，与我甚是相投，说不定，有朝一日，我能成为你长嫂呢。”
　　‘噗！’一口老血无声喷出，血溅五步！那风流满北都，那名声狼藉到扔在地上连狗都不啃的李二公子那玉树临风的额角，一阵抽搐。
　　燕蘅绷着面皮，敛着笑意，侧目看他，眼角慧黠。
　　李二张了张口，还未及说出什么话，便听得军角声起，燕蘅与他不约而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