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已三更》蔺月笙

4、第四章

　　容家只剩父子二人。

　　容瑄读小学的那几年，日子只能用鸡飞狗跳来形容。
　　他读书比其他人早一年，班上属他最小，不管身高还是性格，都更显稚气，而没有母亲的孩子又难免会出现更多成长上的问题，有时是和嘲笑他的同学闹矛盾，有时是发犟不肯画老师布置的全家福，有时则是晚上躲在被子里哭想妈妈。
　　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容秉良也累，白天处理公司的事，晚上想各种办法逗儿子开心，隔三差五还要面对其他家长的投诉和老师的谈话，焦头烂额。
　　不愉快的记忆多了，童年便就过得飞快，容瑄感觉自己是一瞬间跳到了初三。

　　这天放学，他照常回家，坐在书桌边掏出作业却久久没有动笔，发愁一会儿容秉良回来了要怎么跟他开口。
　　他又惹事了。
　　新学期一开始就又是教师节，班上商量给班主任丛老师送礼物，卡片上就写老师像妈妈。容瑄冷不丁地插嘴，说谁家妈妈会那么凶，动不动就罚站走廊。
　　提议写贺卡的同学怼他，你又没妈妈，凭什么这么说。
　　容瑄就和他打了一架，对方鼻子哗哗流血，送到校医务室才止住，丛老师让他叫家长明天来学校。
　　容瑄不情愿告诉父亲，不想看到他又提着礼物和购物卡去学校替自己善后。
　　他坐在书桌前一直发呆到容秉良回来都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容秉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
　　青年上身穿一件旧条纹衫，下身是有些褪色的牛仔裤，一双板鞋洗得发黄，还背着一个式样老气的双肩包，整个人土里土气的，唯有一张脸长得还算过得去。
　　容瑄盯着那人，对来家里的一切陌生人都充满敌意。
　　容秉良笑着说：“不认识了？这是你晏琛哥啊。”
　　许晏琛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说：“弟，好久不见。”
　　约莫八年过去，童年的记忆早已模糊，容瑄懵了好久才想起许晏琛是谁。
　　这人完全长变了一个样，身高竹子拔节似的窜到几乎一米八，虽然依旧憨憨土土的，但五官俊朗，棱角分明，露在短袖外面的小臂劲瘦有力，俨然是个成年男人的模样了。
　　容瑄拧着眉头打量他，不管是长变的样貌还是遥远的记忆，都让他对长大了的许晏琛充满陌生感。
　　“叫人。”容秉良提醒道。
　　容瑄不情不愿地开口：“你好。”
　　许晏琛的表情顿了一下，似乎对容瑄流露出的生疏有些失落，但还是笑着回了句你好。
　　容秉良拿拖鞋给许晏琛换，说：“把这里当自己家，你就住瑄瑄旁边那间，兄弟俩互相多照应。”
　　许晏琛点头，容瑄却叫道：“什么意思，他要住这里？”
　　容秉良皱眉，不喜欢容瑄的态度，但当着外人面不好批评他，只说：“你哥来城里复读，从今天跟我们一起住。”
　　家里突然来了个外人，还要长住，容瑄的不高兴表现得很明显，容秉良先斩后奏的行为尤其让他气愤。
　　他狠狠瞪了父亲一眼，转身回房，嘭地一声甩上了门，留下一脸尴尬的许晏琛不知所措。
　　家里来客，容秉良就叫了饭店的菜送过来，有鱼有肉，颇是隆重地给许晏琛接风。
　　他过来敲容瑄的门，叫他吃饭，里头传来容瑄愤怒的声音：“不吃！”
　　容瑄的性格容秉良了解，气头上劝是没用的，于是暂时不管他，回客厅招呼许晏琛吃饭。
　　许晏琛局促道：“弟弟他？”
　　容秉良说：“没事，饿了自己会出来。你弟被我惯坏了，你以后多担待。”
　　许晏琛忙道：“不，是我惹他不高兴了。”
　　“不是你的问题。”容秉良给他夹菜，“他没妈妈，性格敏感，占有欲强，谁来家里他都要板脸的。是我太忙，其实早该管教的。”
　　“回头我找他聊聊，”容秉良说，“你别往心里去，专心学习。”
　　许晏琛应了。
　　他去年高考发挥不好，本来打算南下打工，容秉良知道了，说学历很重要，坚持要他复读。镇上的高中没有复读班，容秉良就托人找关系，塞进了容瑄所在学校的高中部，还把他接到家里，方便上下学。
　　许晏琛知道必须加倍学习才对得起容叔对自己的好。

　　吃过饭，容秉良带他参观了一圈家里，给他介绍各种家电的用法，又给了他家里的钥匙。
　　安顿好许晏琛，容秉良这才又来到儿子房门前，抬手敲了敲。
　　“睡了！”容瑄喊道。
　　才八点多，一向爱熬夜的儿子怎么可能就睡了，容秉良知道这是气话，直接说：“爸爸进来了。”
　　房间里只开着小小一盏台灯，容瑄背对着房门趴在书桌上画画。容秉良走近，看到纸上画了一半多的素描。
　　星空，宇宙，银河，漂流的宇航员，还有戴着氧气面罩的独角兽，容瑄的脑袋总是天马行空，充满大胆的想象。
　　“越画越好了。”容秉良说，“以后可以开画展。”
　　容瑄把画揉作一团，毫不惋惜地扔进垃圾桶。
　　容秉良知道他还在生气，抬手摸摸他的脑袋，温声道：“是爸爸不对，没有提前跟你商量，就带人回来住。”
　　“知道你还这么做！”容瑄摔开他的手。
　　其实主要是知道提前商量容瑄也不会答应，容秉良叹了口气，说：“你还记得小时候住姨婆家的事吗？”
　　容瑄抿着嘴不说话。
　　“姨婆帮了爸爸，爸爸也要回报人家，对吗？”容秉良说，“你生爸爸的气可以，但不要迁怒你哥，他是来复读的，这一年很关键，你可以不跟他交朋友，但态度上稍微友好一点。”
　　“宝宝。”容秉良放软了语气，“做人要知恩图报，爸爸教过你的，记得吗？”
　　容瑄闷坐着，容秉良无奈而疲惫的口吻让他心疼，不管是小时候的人情债，还是后来学校里的各种麻烦，容秉良的各种付出都是因为自己。
　　他不啃声就是答应了，容秉良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说：“谢谢宝宝。”
　　容秉良给他留了菜，容瑄坐在餐桌边吃饭，容秉良则坐在一旁戴上眼镜看公司报表。
　　容瑄迟疑许久，终于开口：“老师叫你明天去学校一趟。”
　　容秉良抬起头。
　　容瑄嗫嚅道：“……我把人打了。”
　　他捡着大概把事情说了，容秉良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摘下眼镜揉了揉眉毛。
　　容瑄也沉默着，依旧觉得不服，但又难免内疚。
　　“知道了。”容秉良说，“本来明天也要去一趟的，顺道见你班主任。”
　　容瑄不解：“你要干嘛？”
　　“带你哥办入学。”容秉良说。
　　容瑄这才知道许晏琛不仅要住自己家，还要跟自己读同一个学校。虽然初中部高中部在不同的两栋楼，但还是让他感到不爽。
　　他想抱怨，可一想到自己惹的麻烦还要容秉良去处理，就又失去底气，最终愤愤扒了几口饭就回房睡觉了，留下容秉良独自工作到深夜。

　　第二天，容秉良开车送二人去学校。
　　这几年容秉良的公司越做越大，夏利也换成桑塔纳，每次送容瑄上学都会引来同学的羡慕的目光。
　　容瑄也很享受这种优待。
　　但今天不一样，车里多了个许晏琛，容瑄低气压得不行，一坐进副驾就往耳朵里塞上iPod，生人勿近的态度摆得很明显。
　　许晏琛尴尬地坐在后座，听容秉良说话。他不时从后视镜里偷瞄一眼容瑄，对方眼睛闭着，蜷腿缩成一团睡觉。
　　十四岁的容瑄已经没了小时候奶团子的特征，长成了一个精致漂亮的少年。容秉良舍得给他花钱，穿戴都是名牌，即使上学都是穿校服，依旧掩盖不住家里的富贵，许晏琛认得他脚上那双鞋子是阿迪达斯，随便一双都得上千。
　　学校离家不远，开车也就五六分钟，容秉良领着他俩往教学楼走，对许晏琛说：“平时你弟放学是走路回家，也就二十多分钟。”
　　许晏琛点点头，他在乡下上学时要走四五十分钟，这点路不算什么。
　　容秉良又对容瑄道：“这周放学你等你哥一起走，带他认认路。”
　　容瑄不高兴地“嗯”了一声。
　　到了分岔口，容秉良让容瑄先去教室，带许晏琛报完道再过来处理他打人的事。
　　容瑄无所谓地走了，然而走了几步后又回过头，看着容秉良和许晏琛并肩而行的背影，心里翻涌起一股醋意。

　　容秉良先带许晏琛去了学籍办公室交资料，然后又带他认识班主任，给对方塞购物卡，被婉拒，便留下名片说以后请吃饭。
　　临走前，他给了许晏琛两张卡，一张饭卡，一张公交卡，都充足了钱。
　　“吃饭不要省。”容秉良说，“读书耗精力，营养得跟上。”
　　又掏出几百块钱现金让他先用着。
　　许晏琛不肯收，说自己有，而且吃住在他家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容秉良直接塞进他书包，“不要讲这种客气，以后工作了再想这些。”
　　离开高中部，容秉良往容瑄的班级走。正是早自习结束的课间，走廊里吵吵闹闹的全是学生。容秉良穿过人群走到教室门口，看到了独自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发呆的儿子。
　　有人推推容瑄，“你爸来了。”
　　容瑄转头，看到了父亲，站起身走过去。
　　容秉良道：“怎么下课了也不跟同学交流，不要这么孤僻。”
　　容瑄道：“没兴趣，一帮无聊的人。”
　　容秉良叹气，从小到大容瑄就没什么朋友，永远都是一个人。
　　容瑄带路往老师办公室走，容秉良说：“你哥在高三五班，你中午过去带他到食堂吃个饭。”
　　容瑄不满道：“他不会自己去吃吗？”
　　容秉良皱眉：“你是东道主，要有礼数。”
　　容瑄心想这东道主谁爱当谁当，反正我不想当。
　　容秉良道：“他还没有手机，不好联系你，你中午吃饭正好跟他约一下放学在哪碰面，他刚来新环境，你带他几天。”
　　容瑄哼哼几声，不情不愿应了。
　　来到办公室，丛老师早就等着了，一开口就是跟容秉良悉数容瑄的不是：上学期逃课，暑假作业没做完，这学期刚开学就打人……
　　容秉良认真听着，不时插上几句道歉。
　　容瑄立在一旁憋屈到了极点。

　　上课铃响了，丛老师让容瑄先回去上课，单独跟容秉良谈话。
　　容秉良说：“真的很对不起老师，我家的情况您也知道，我也不替容瑄说好话了，您看对方家长想怎么处理，我都可以。”
　　其实被打学生的家长并不是胡搅蛮缠的人，知道是自己孩子恶语在先后，还主动批评了孩子一顿。至于赔偿，也只索要医药费。
　　班主任之所以非要叫家长来谈话，更多是觉得容瑄的性格问题急需纠正。
　　她说了自己的担忧：“容瑄很聪明，您也是知识分子出身，按理说容瑄成绩不该差到哪里去。但他学习态度实在不积极，一不高兴了就不听课，不写作业，明明能考前几名的苗子，非往差生堆里扎。这学期就初三了，再这样下去，二类高中都考不上，更别说以后考大学。”
　　容秉良道：“谢谢老师这么看重我家孩子，是，他性格确实不算好，学习上，我也没有怎么管过他。跟您说实话吧丛老师，容瑄的成绩怎么样我不在意，以后高考不行就出国，他妈妈去世后我对他就只有一个期望，我只求他高兴。”
　　丛老师无话可说了。
　　容瑄家境富裕，普通人家中考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辛苦，完全可以用钱解决。
　　谈话不了了之。
　　容瑄倒不知道这些，只是奇怪班主任回教室后居然没有再追究这件事。他心不在焉地度过了上午的四节课，下课铃响起时，他犹豫挣扎，到底还是起身往高中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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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时间来到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