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落孤庭》西迪Sitri

2、第2章

　　光华里派出所坐落在永安小区东北角上，一栋旧旧的三层高小洋楼，管辖着北城最繁华的国贸CBD商圈。

　　辖区内商夏写字楼林立，人口流动大，娱乐场所众多，光华里派出所的民警一年里鲜有几天清闲日子。
　　若是碰上今晚云顶之冠这样的大热事件，不仅要分出警力去人群聚集的地方维持秩序，还要应对比平常多出几倍的警情。

　　丢包丢手机、挤了碰了吵嚷起来的，虽然都是小事，但询查调解起来也费时费力。更别说聚众斗殴这种重大案件了。
　　负责讯问的民警申立从审讯室出来时已经将近12点，累得差点口吐白沫。

　　刚出外勤回来的同事洪宇好奇：“出什么大案了，给我力哥累成这样？”

　　“还不是，嘉古中心那个案子。”
　　申力咕吨咕吨灌了一大杯冷茶，又去饮水机接水。
　　“加上目击者和证人，一共十三个人，给我嗓子都问冒烟了。”

　　“刘桢那个啊？”
　　洪宇消息灵通，回来路上就听说了。
　　“他又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刘桢是长晟集团董事长的独子，北城赫赫有名的纨绔。

　　前两年，他参加过一档国内的综艺。长晟集团家大业大，是国内屈指可数的大企业，他“贵为太子”，身价高，长得也不错，一出场就引发了热议。
　　即便他后来全程黑脸，动不动喷人，依然吸引了一大批想当“太子妃”的女粉，成为富二代中的顶流。

　　脱离节目后，刘桢在私下主打一个“真性情”和“不崩人设”，夜店酒吧的财神，风月场里的常客，行事出格又嚣张猖狂，在北城几个繁华地区的派出所，都是挂了名的。

　　申力跟他打过不止一次交道，提到他都嫌烦。因此洪宇问，他连连摆手摇头，让他自己看监控去。

　　从嘉古俱乐部拷贝过来的监控录像一共有四个机位，申力直接调出酒吧大厅西南角方位的机位，快进到冲突发生的时间段。

　　画面一开始，是刘桢一行人坐在酒吧大厅中间的卡座里。面前摆着白花花一片。

　　“这是什么？”
　　洪宇伸手指了指。

　　“120杯拉莫斯金菲士。”
　　申力抿着滚烫的热水，语气听上去很淡定。
　　“知道什么是拉莫斯金菲士不？”

　　“拉什么拉什么斯？”
　　洪宇一边揭开泡好的泡面，一边舌头打结。

　　“680一杯的鸡尾酒，要调酒师手摇12分钟，才能摇出这样的泡沫。”
　　申力点点屏幕。
　　“一共120杯。这群孙子闲得没事干，每天都跑来点120杯拉莫斯金菲士。酒吧里原本9个调酒师，被他们累趴下了六个。”

　　“艹，真他么缺德！”
　　洪宇把泡面吸得哧溜作响，申力也饿了，警告他别把油溅到他键盘里，自己也去翻办公室里的储备粮。

　　洪宇伸手拉了拉进度条，看到新的人物登场。

　　那是一个身形窈窕的年轻女子，从门口进来，张望片刻，似乎觉得奇怪。
　　她往里走了两步，站在花池旁看见了刘桢等人，约莫停留了半分钟。随后她走到吧台前说了几句话，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接着，洪宇看到她不紧不慢的朝着刘桢的方向走去。

　　恰在此时，有一位调酒师手中的杯子甩脱了，滚到她脚边。
　　年轻女子捡起杯子，放到调酒师的推车上。目光环视了卡座一圈，定格在刘桢身上。

　　这个位置离摄像头近了很多，能捕捉到较为清晰的对话。

　　洪宇听到那个女子说：“这里今晚我包场，麻烦你们立刻离开。”

　　刘桢等人面面相觑。
　　坐在刘桢左手边的男子嚷道：“你谁啊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是谁你们不配知道，你们是谁我也懒得知道。”年轻女子没什么耐心，“别让我说第二遍。”

　　问话的男人脸气成了猪肝色，刘桢反而笑了。

　　从年轻女人出现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眼神里泛着男人们都能读懂的意味。

　　“别这么大火气啊，小妹妹。”
　　他松开搭在旁边女人腰上的手。
　　“你想喝什么酒，我请你。”

　　年轻女子听了这话，轻笑一声：“请我？你还没这个资格。”

　　她丝毫不给面子，刘桢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还是他左手边的那个男子，切了一声：“给脸不要脸，装倒是会装。”
　　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女人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容里多了几分下流。
　　“就你这小身板，昨晚赚的够今晚包场吗？”

　　年轻女子乍一听没明白什么意思，却从他鄙夷的目光里琢磨出来了。
　　荒谬至极，以至于令人发笑。

　　年轻女人向他走近了一步，眸色冰冷：“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男人嘻嘻哈哈，和同伴交换几个眼神：“说什么，我说错了吗？你就是个婊——啊唔！！”

　　年轻女子身手极快地踏步上前，薅住他的后脑勺，“哐啷”一声，直接将他的脸砸进桌子那片云朵里。

　　120杯拉莫斯金菲士顿时七零八落，酒液飞溅一片，跟刘桢来的那个漂亮姑娘惊呼起身躲避。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年轻女子已经薅着左边男人的脖颈将他拽起来，语气轻轻：“再说一次？”

　　那男人被砸蒙了，满脸的泡沫。他抹了把脸，才睁开了眼睛。手上的泡沫被血染成了浅粉色，额头的伤口发出剧烈的刺痛。

　　他沉沉呼吸两瞬，发出爆裂的咒骂：
　　“我艹你妈！——啊！！！”

　　话音未落，就被女子一巴掌扇歪了脸。

　　刘桢和另一个男人反应过来，同时起身。

　　右边男人欺身上前，想扑开年轻女子，却被女子侧身一记窝心脚，踹得蹲在地上，“哎哟哎哟”起不来。

　　“vocal，这身手漂亮啊，练过吧？”
　　申力端着泡好的泡面过来，看见电脑前已经围了好几个人，正好听见这么一句。

　　他吸溜了一口面汤，答道：“可不，十几年的泰拳、咏春，还学过摔跤散打。”

　　监控里，刘桢毫无章法地挥着拳头上来，被女子直接抓住胳膊，转身一摔。七八十公斤的身体赫然从卡座里被拔出来，轰隆一声砸在地上。
　　女子又用膝盖直接抵住他胸口，压住他动弹不得，反手甩了他几个清脆的耳光。

　　声音之响亮，隔着监控都听得一清二楚。

　　监控外的民警异口同声地惊叹：“牛啊这小姑娘。”
　　“女中豪杰，我不一定是她对手。”

　　而女中豪杰身边的酒吧经理也终于回过神，发出尖锐的爆鸣：
　　“别！别动手！快给拉开啊啊啊！”

　　三个调酒师不情不愿地上前：“别打了，别打了。”

　　年轻女子倒是很给面子，甩甩手被拉开了。结果躺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的刘桢爬起来，咒骂了一句，抄起小推车上的酒瓶，就往前招呼。
　　背对他的一名调酒师没提防，被正中后脑勺。

　　画面寂了一瞬，接着场面彻底混乱。

　　三名调酒师被折腾了几天，心里正憋着火呢。这会儿罪魁祸首送上门来，也不管拉架不拉架了，将那年轻女孩子往边上一推，三个人一齐挥着拳头朝刘桢扑过去。

　　酒吧经理简直要晕倒，嘴里喊着“不许打架”，但没人听他的。唯一一位“路过”的侍应生听到他的求助：“快快，快把他们拉开！”

　　侍应生点点头，说是拉架，结果拳头和脚全往刘桢三人身上招呼。

　　经理捂着心口，瘫坐在一旁，进的气儿多，出的气儿少。
　　他仿佛已经看到，这份优渥又体面的工作正在和他挥手告别。

　　年轻女子双手抱臂，作壁上观。

　　“啧啧，下手够狠的。怪不得被揍成那样，刚到现场的时候，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一名刚好在嘉古中心巡查，被传呼机叫上去协助押送当事人的民警如是说道。

　　“自作孽，不可活呗。这次可让他碰上硬茬子了。”

　　“这还不是最硬的。”
　　申力插嘴。
　　“你们猜，这姑娘是谁？”

　　他指着屏幕上抬眸看了一眼监控的女子，有心卖个关子，却不料有人眼力敏锐，看到了他桌上摆着的一份资料，拿起来。

　　他身边嗦着泡面的人直接念了出来：
　　“云宝音？（吸溜吸溜）哟，是这小姑娘吧？（吧唧吧唧）名字好听，长得也漂亮。”

　　别人都凑过去看。
　　证件照打印出黑白件，正常人都是一副鬼样，偏这个女孩子，看上去标致灵秀。

　　等到目光下移，看户籍信息那一栏短短四行的家庭成员列表，众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北城作为政治和经济中心的首都，富贵云集，有钱有势的人一抓一大把。
　　但钱和钱、势和势，又有不同。

　　刘桢的父亲刘康耀从前是做零售起家，后来靠着岳丈家的扶持，生意做大，才有了长晟集团。近几年涉足影视圈，做出了不少成绩，在圈里立住了脚，长晟集团也因此为人熟知。
　　刘家虽然有钱，论起地位，在北城却排不上号。

　　被刘桢砸了场子的嘉古俱乐部，幕后老板赵家，早在民国时期就是富甲一方的大企业家。
　　后来为了避战，虽举家迁居国外，却仍心系祖国。不仅为广大留学西方的学子们提供资金赞助，也在国内抗战最艰难的时期，突破重重艰难，运送了大量食品和药物。

　　建国后，赵家携巨额资产回国投资建设。如今，除了明面上的庞然大物寰赵集团，私底下不为人知的资产也是天文数字。如此富可敌国，又有这些年的功勋在身，十个长晟集团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一根脚趾头。

　　而这位云姓小姑娘的家属栏，父亲叫钟春朝，母亲叫云梵。还有一对兄姐：钟书彦、钟书辞。

　　外人或许从未听说过这几个名字，但水利、电力、医药等重大民生工程，背后都少不了钟家人的身影。是几代领导人亲自盖章过的“国之栋梁”。

　　半晌，有人“嘶”了一声，“砸赵家的场子，调戏钟家的姑娘，这刘大公子找死找得可真有新意啊。”

　　“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还记得不。去年，他在三里屯一夜店里，硬要一20岁小姑娘给他跳舞。那小姑娘不肯，被打得肋骨都断了两根。他被抓到所里，当众扬言要弄死人全家，闹得沸沸扬扬，群情激愤的，结果还是被他们家花三百万私了。这次我倒要看看，他们刘家能拿什么私了？”

　　“至少得半个长晟集团吧？不然人家可看不上眼。”
　　民警惊叹后，又忍不住开起玩笑。

　　“这男的谁啊？”
　　有人指着最先出言不逊被揍的男人。

　　申力瞥了一眼，“曾易阳，曾家前两年刚被认回来的私生子。”

　　曾家在北城也算有名有姓，虽然这些年隐隐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曾易阳跟刘桢玩到一起也是情有可原。

　　“这架打得，比商战还激烈。怎么处理啊力哥？”

　　“都是轻微伤，还能怎么处理？先调解呗。”
　　申力嗦面的动作顿了顿，回想起讯问时刘桢和曾易阳不配合的表现，恐怕待会儿调解室里会打起来，心道：还是得找镇场子的人来。
　　他加快了动作，几口喝了面汤，端着剩下的垃圾扔去外面的垃圾桶。

　　刚出门，迎面就看见镇场子的来了，来了一大群。

　　领头的是他们所长，拿着他从未见过的款洽笑容，殷切带路。

　　他身后乌泱泱七八个人，申力一眼过去，竟只注意到了被簇拥在中间的年轻男子。
　　年龄约莫二十六七，长得实在是好看。比所有人都高出一大截，穿着没过小腿的超长大衣，竟半点不压个子，行动间衣摆扬起，如鹤如松，气质绝尘。

　　路过申力跟前时，他步伐未停顿半分，目光却极淡、极淡地从他脸上扫过。

　　申力发出一个无声的“哦豁”——
　　这要是所里小姑娘看见，不得迷死。

　　等到人走过去，他又发现，帅哥连后脑勺都比别人长得周正。那宽肩，那气派，把平日里看着还好的走廊衬得又挤又矮又破又旧。

　　申力没多少文学素养的大脑，此刻不合时宜又恰如其分地冒出了两个词：
　　莅临寒舍
　　蓬荜生辉。

　　等到七八人的队伍拐进会议室，申力才收回目光，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凌厉可怕的小眼睛里。
　　他后背猛地一凉，整个人条件反射般站得笔直。
　　队、队长！

　　光华里派出所副所长也是办案队队长，刚上来就看到自己最得力的下属端着个泡面桶，像个木桩子傻愣在那。
　　他接连冲他使了几个眼色，他都没瞧见。直到自己眼睛都瞪酸了，这小子才舍得把眼珠子从赵家那位年轻的话事人身上扒拉下来。

　　副所长深感丢人，挤眉弄眼让他快点滚。

　　申力没敢吱声，丢了垃圾，火速滚回办公室。

　　但前脚刚进门，后脚副所长就领着那个大帅哥过来了。
　　他不着痕迹地又瞪他一眼，语气却温和：“钟家那小姑娘去哪儿了？”

　　一位女民警站起来：“所长之前打电话，说给她单独安排一个地方待着。我让她去小调解室了。”
　　她目光在副所长身后的男人脸上讶然地一顿，很快机敏道：“我带你们过去。”

　　副所长客气地探手引路。
　　“赵先生，这边。”

　　赵聿明颔首，先跟在女警身后走了。
　　副所长扭头用口型无声地训斥申力：
　　“大姑娘啊？看看看！”

　　小调解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小得只放得下一张桌子，四把椅子。
　　调解室的门开着，里面没有开灯。
　　走廊顶灯的光照进来，恰好分割出明暗两半。

　　明亮的光线被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挡住，隔了好一会儿，影子走进来。
　　窄小的桌案上，伏着一个女孩子。
　　再次溢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她枕在手臂上的半张脸，鸦羽般的浓长眼睫像栖留浅眠的蝶，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

　　外面那么多人因为她急得跳脚上火，她在这里没心没肺的，睡得正香。

　　不知过了多久，钟书卿迷迷糊糊间，总感觉有一道视线在看着自己。
　　她睁开眼，猝然撞进一双深邃的瞳眸，一点清亮微光，如黑暗中的星子。

　　“哥哥？”
　　钟书卿呆愣了会儿，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那双眼眸的主人动了动，侧身扬臂，“啪”一声，按亮了室内的灯光。

　　白光洒下，钟书卿“哎呀”一声，被刺得睁不开眼。
　　抬起枕麻了的胳膊挡了下光，眯着眼睛再看，真的是赵聿明。
　　“哥哥……你怎么在这？”
　　钟书卿有些心虚。

　　赵聿明瞧着她，不说话。眸光淡淡的，嘴角一丝笑都没有。
　　钟书卿一眼就分辨出来，他有点生气。

　　无声对峙了许久，久到钟书卿已经想好了检讨书开头该怎么写。

　　赵聿明终于大发慈悲，不咸不淡地张了口：
　　“长本事了，打人进局子。”
　　“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