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四只烂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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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钱是不可能还钱的，铃木幸子的兜里比婴儿的脸干净两倍，搜搜刮刮都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硬币。
其实要回一千日元很容易，强逼铃木老太太到大街上下跪祈祷，出卖尊严，钱也就凑出来了，这也是许多机构的惯用伎俩，可惜安藤忠臣更喜欢实物，借贷人如不是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寻到借贷人家里，上门讨债，效果更好，也更能给人种下恐惧。
他单手拎起老太太的后衣领，指挥白井飞鸟推上自行车，毕竟自行车是最后融资的重要资产。
白井关键时刻不掉链子，推上自行车跟在安藤身后。
安藤身形一顿。
白井眨眨眼，不等安藤开口就报出一串地名，是铃木幸子的现住址。
离这儿两个街区，靠双腿勉强能在黄昏前赶到。
白井夹杂私心建议：“安藤先生，隔壁都有公务用车，你真不考虑买一辆？”
安藤手痒地去摸烟，然而刚动一下就反应过来手里提着人，抽烟不方便。
他耐着骄阳燥意，瞟眼眸光闪烁明显打着小算盘的白井，冷笑：“小本生意，没买车预算，但我不介意你为公司奉献一辆车。”
白井立即转头目视前方，动作僵硬平直，像是卡顿的机器人。
接着长腿一跨，坐上自行车，岔开话题：“我且先去为安藤先生探路，安藤先生慢慢走，不要着急。”
说完，脚重重一蹬，擦过安藤的肩膀，如风飘过。
有车不骑，顶着大太阳苦兮兮赶路，她才没那么傻。
到下坡路，白井微微翘起双腿离开脚蹬，慵懒眯眼，迎着微醺的暖风，一溜烟远去。
安藤立在原地，凝望她远去的背影许久。
久到颤巍巍的铃木都忍不住提醒：“不走吗？”
普通人面对愣住的讨债人恨不得赶紧逃跑，但铃木不一样，一则她年老体衰，逃不远，二则她心底自有思量，她儿子今天说不定赚了钱回来，她早点回家还能再拿点钱打小弹珠。
她有种预感，再坚持久一点，幸运之神肯定会眷顾她。届时，区区高利贷，她指缝里漏点零钱就能还上。
铃木幸子喜滋滋地谋划着，自己了不得的小弹珠大业。
安藤忠臣懒得理她，提溜起她的衣领大步走到路旁，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向司机报了地名，他特意摁下车窗。
暖风吹拂碎发，完全展露他锋利流畅的侧颜，透出阴冷的戾气，偏生他西装革履，纯黑的西装令阴冷戾气几乎凝成实质，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色，像极了丛林里蛰伏等待猎物入笼的野兽。
司机通过后视镜与之对视，登时牙齿打颤，僵硬地转移目光，不敢再看一眼，生怕惹上麻烦。
他敬职敬业地踩下油门，心中盼望着尽早结束这一单。
深黄的出租车掠过街边的行人，融进车流。
吃了满嘴汽车尾气的白井飞鸟，看着一闪而过的熟悉人影，呆愣地用脚蹭地刹车。
刚刚路过她的出租车里，后座靠窗的人好像是安藤先生？
！
白井掏出手机，气势汹汹按通熟记于心的号码，接通的铃声响了三声才接通。
然而没等她说话，安藤忠臣嗓音冷淡道：“铃木家汇合。”
嘟——
电话被挂断。
她憋屈的满腹抱怨没能发泄一点丁儿。
“小气吝啬鬼！”
白井咬牙切齿，小心翼翼收好手机，猛蹬自行车，双腿像上了发条，直接蹬出残影。
一眨眼，自行车穿过两条街，不远处安藤忠臣将将下车。
白井非常想一甩自行车，借自行车与水泥路的激烈碰撞以表怒气，但这辆自行车锈渍斑斑，年代久远，万一磕碰坏了，到头来还得她赔钱。
发泄一时爽，付钱火葬场。
为在黑心老板手下打工的自己抹把辛酸泪。
白井在停车区域停好自行车，而后乖巧等候红绿灯。
当绿灯亮起，她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眼神凶狠，脚下高跟踩得当当响，怨气十足地穿过斑马线，逼到安藤身前。
手心向上一摊：“安藤先生，我要申请车补！”
她故意咬重车补两字。
安藤垂眸看她。
白井比他矮一个头，尽管高跟鞋帮她加高身高，也只到他的鼻尖。
视线从她光洁的额头往下滑，晕染绯红热意的脸庞白皙细腻，嫣红的唇瓣紧紧抿着，支撑她讨要补贴的勇气。
她今日也穿着黑色西装，是他之前送的女款。
白衬衫与她而言依然有些宽大，她聪明地将衬衫下摆压进及腰的直筒裤，掐出纤细腰线，好在外套加装肩垫，撑起肩型，增加干练强势的气场，不至于一眼望过去，就觉她瘦弱得刺眼。
安藤喉结滚动，恹恹侧开视线：“食费、住宿费，你什么时候给我，我就批准你的车补。”
白井睁圆眼。
不是提供的员工宿舍和员工餐么？
但细细计较起来，确实是她占便宜，住宿费和食费，无论哪一项都大过车补。
看来这辈子她都逃不过风吹雨晒地赶路了。
“天太热，给我热糊涂了，什么车补，听都没听说过。”白井尴尬地扯起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安藤轻笑一声，右手五指并拢敲点她摊开的掌心。
白井反应迅速，忙改变动作，拍拍安藤的肩膀，再帮他整理歪斜的领带：“安藤先生肩上有灰，帮你整理整理。”
她的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不好意思。
安藤忠臣却呼吸一窒，浑身僵直。
他不是个能适应亲密接触的人。
当年年少轻狂，义无反顾扎进□□大泥滩，随着时日推进，他愈陷愈深，亦经历越来越多的杀戮与背叛，杀戮冻结热血，背叛交织成堆满尖刺的铠甲。
泥潭里的人相互恐惧又相互防备，唯独无法卸掉铠甲，再一次像人般亲密接触。
更不要说，他决心退出社团时，再次经历手下背叛。
那时只差一个呼吸就将丧命，以致于刻骨铭心，无法忘怀。
他啪地拍开白井，皱眉道：“别多管闲事。”
手背立时红一片，因白皙肌肤打底，红得颇为醒目。
白井微怔。
安藤随即懊恼自己反应过激，但白井飞鸟偶尔没有分寸，确实触碰到他的底线，不如借此机会给她敲响警钟。
因此他沉默着，放纵气氛凝滞。
“请让一下，你们挡路了。”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打破沉寂。
白井条件反射地退后一步，和安藤拉远距离，那出声打扰的人面无表情从他们两人之间穿过。
是个奇怪的男人，身着夸张不良的豹纹休闲装，鼻梁上却架着老实的黑框眼镜，配饰是张扬的朋克风项链与耳钉，三种矛盾的风格相撞，非但没有互相排斥，还杂糅出强烈的个人风格。
将西装革履的安藤与白井衬托得平平无奇。
可白井看得出来，男人平静的外表下潜藏了一只阴冷暴戾的野兽，一旦盯上猎物便会将之啃噬得一根骨头都不剩。
和安藤先生十分相似。
或者说他们本就是一类人。
安藤亦嗅到同类的气息，掀起眼皮和转头看他的男人对视。
两人互不相让。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身后跟着一位女人，作常见的上班族打扮，不好意思地向他们弯腰道歉，刚出社会的青涩气息扑面而来。
女人赶上男人，确定好楼号：“社长，人在这栋楼501。”
闻言，男人收回视线，径直上楼。
“我认识他！”白井一拍脑袋，“Cowcow金融的丑岛馨社长。”
丑岛馨经营的Cowcow金融因为有大财团注资，算鼎鼎有名的借贷机构，拥有独立的办公室，与固定的三位员工，借贷利息也高到恐怖，十天五成利。
但因其资金雄厚，他们的客户群体组成复杂，小虾米不放过，上流大鱼更是一揽打尽。
最重要的是，他们拥有公务用车！
白井嫉妒得眼热。
安藤瞥见她一副向往的模样，扭头问一直被他拽住的铃木：“我记得你家也是501吧？”
“不，我不是！”
铃木惊恐摇头，直往后缩。
她知道丑岛馨，是她儿子的债主，看来回家拿钱没希望了，说不定还要倒贴。
上次丑岛馨威胁他们，换不出钱就卖到船上去做苦工。
她不要被卖，她一把年纪怎么撑得住啊！
“安藤先生，你放过我吧，我下次一定还钱，就一千日元，我下次加倍还给你好不好？”她腿软地跌坐，抱住安藤的裤脚，涕泗横流，“我下次一定还！”
安藤无动于衷，冷漠道：“你知道这种话我听过多少遍吗？所有还不出钱的人都说下次还，结果没一个能还上。”
“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起来，上楼。”
铃木不断往后缩：“不上，我不上去！”
安藤烦躁地啧了声，扯住铃木花白的头发，神情狠辣：“喂，你怕丑岛馨我管不着。但你别忘了，我和他都是一个样。想试试我的手段吗？”
铃木直摇头，苍老的面孔，眼泪混浊。
安藤：“爬起来，滚上去。”
铃木哆哆嗦嗦爬起，期间踉跄一下，却无人搀扶，瘦小孤零的背影像一片枯黄的落叶。
白井眯眼，解开勒脖子的第一颗纽扣，跟在安藤身后，上楼。
楼上，拧开501的门，里面的场景跟往日要钱的场景别无二致。
一个胡子拉碴身形肥胖的男人，扑倒在丑岛馨脚下，磕头，求饶，说以后一定还。
丑岛馨一脚踹开他，弯膝抵住他的胸膛，大力扯起他的衣襟：“你三番两次借赌资，输掉唯一的住房，仍欠一百万日元，十日五成利，共还一百五十万。”
男人面如死灰。
跟着丑岛馨的青涩女人听见门口响动，略带慌张地拦住他们：“抱歉，他欠我们钱，我们只是来要债，你们如果有事能等会儿再来吗？”
虽然是问句，却无端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大久保，放他们进来。”丑岛馨背后跟长了眼睛般，“他妈妈回家了。”
女人，也就是大久保千秋，闻言讪讪侧过身，朝他们点头致意。
白井环顾屋里装饰，捡漏的一室一厅，客厅堆满报纸垃圾，只尽头处摆放着一台能卖钱的电视。
而铃木幸子恨铁不成钢地冲过去，跪地捶打肥胖男人：“你不是发誓不赌了吗？你怎么又去借钱！你是想逼死我吗！”
吼完，她又卑微地腆着老脸求丑岛馨：“丑岛社长，你就宽限几日好不好，我们一定还。”
“想jump也可以，但必须支付利息。”
jump是行话，代表借贷人到期无法偿还本金，只支付利息渡过还款日。
铃木幸子泪眼婆娑，上气不接下气：“下个月月初我发养老金，到时候还行不行？不然，不然社长你再借我点钱，我马上就能赢小弹珠回来还钱！”
丑岛馨嫌弃地揉眉心：“没救了。”
接着，他强行搜男人的身，也就是铃木幸子的儿子，铃木阳太。
趁丑岛馨搜身之际，安藤指挥白井：“把那台电视搬走，放到二手市场应该能买到一万日元。”
白井：“不继续借钱了？”
安藤扫视一贫如洗的铃木家：“没必要蹚浑水。”
他承认，他对铃木幸子的养老金动了长期钱袋的心思，可铃木家的情况比想象中更复杂，没必要再和她纠缠下去。
白井了然点头，紧贴墙壁向电视移动。
恰好丑岛馨搜出铃木阳太的手机，刚要抛给大久保千秋，哪知之前窝囊求饶的铃木阳太忽然挣脱束缚：“我什么都可以社长，你把我妈卖到船上都没关系，但手机不行！”
他入了魔般，只盯住手机，肥胖的身材一时压过来令经验丰富的丑岛馨都吃下暗亏，手不禁松开，握住的手机甩出去，砸到地上滚一圈，最后滑到白井脚边。
手机屏幕被摔亮，白井无意间瞄到上面的屏保照片，脚步一顿，不由自主弯腰捡起。
拿近了，屏保照片看得更加清楚——是小原美沙，背景是风俗店。
“将美沙还给我！”铃木仰头面目狰狞地冲过来。
白井时常锻炼身体，依她的灵活是能够闪开的，但震惊太过，就像当初恐惧太过无法逃离田中的魔爪般，四肢不听使唤，她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铃木庞大的躯体压过来。
砰——
安藤踢了个易拉罐到铃木阳太脚下，铃木阳太笨拙摔倒。
安藤狠狠踩过他趴在地上的手指，夺过白井手上的手机扔给丑岛馨：“自己的东西，请拿稳。”
说完，他扛起电视叫白井：“走了。”
“......哦。”白井抖了下，方回过神来，小跑两步跟着安藤离开，可她忍不住回头。
铃木阳太与小原美沙......
还未得出结论，她看见铃木幸子四肢并用爬到铃木阳太身前，用瘦小如落叶的身躯拦住企图进攻的丑岛馨。
“社长，你放过我们吧，我下个月一定还.......”
话音未落，她猛然被推倒。
丑岛馨没有动手，动手的是她护在身后，仿若着魔的铃木阳太。
白井转回头。
她见过许多烂事儿，这一家的烂事不算突出，可仍旧忍不住心酸。
安藤忠臣与白井飞鸟离开，铃木一家的噩梦并未结束。
最终铃木幸子取出自家儿子的人身保险作抵押，才堪堪逃过一劫。
丑岛馨折好人身保险揣进怀中，然后将手机扔下，与大久保千秋离开。
狭小的一居室再次变得空荡，只剩铃木幸子与铃木阳太。
铃木阳太保住手机，看到屏保上的小原美沙，慢慢找回神志。
“妈，对不起，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混账话，干了什么混账事，大饼脸皱成一团，抱住铃木幸子，“妈，原谅我。”
铃木幸子麻木地望向窗外。
钢筋水泥的城市，没有温度。
她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你爸欠下一屁股赌债，和别的女人跑了。我把你辛辛苦苦拉扯大，不求你出人头地，只求你一生顺遂。但你为什么要学你爸？啊？为什么要学他！”
铃木阳太忽然变了脸色，恶狠狠掐住铃木幸子的肩膀：“老太婆，你自己沉迷打小弹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你休想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身上！明明是你的错！”
“我能怎么办啊！我照顾你爸半辈子，突然间什么都没，还有那么多凶神恶煞的人在外面虎视眈眈，小弹珠是我能唯一感到快乐的事！”
说到此处，她咧嘴笑开：“你身上还有钱吗？快给我，我马上就能赢钱了，赢好多好多的钱。”
笑着笑着就滚出热泪：“赢好多，好多，好多的钱。”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四只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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