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也不想生活在纽约》小舟船

3、无疾而终的事有三

　　那首诗是怎么说的来着？“爱情产生的唯一方式，就是一见钟情。”杜耳对此嗤之以鼻，他对李思重的感情明明是细水长流。回想起几年前的初遇，杜耳并没有想到，那个深夜猝然闯入自己家门的男生，会成为自己日后心心念念的幻想对象。指尖翻过书的下一页，他叹了一口气，自己是永远都不可能等他的菲米娜到老了。他的菲米娜也不会像书中那般改变主意的。李思重和苏珊的婚礼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而杜耳只觉得，等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喜欢自己的人半个世纪，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李思重住进杜耳家的那一天晚上，杜耳并没有准备好。也许那天他穿上熨帖齐整的西装，拿着未来自己准备给他的钻戒在门口守候，还有可能在李思重禁酒期结束前将他掰弯。而当时他只穿着自己傻到不能再傻的毛绒史努比连体衣，从青春期紧闭的房间出来接水，跟刚从机场，还没倒过来时差的李思重，就这样碰了面。李思重要在附近的一所大学上夏令营，将在他们家暂住三个月。这个杜耳早就知道了。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之后的申请季他又接了这所大学的offer。三个月的暑假被延长成四年春秋，杜耳的仰慕与依恋也逐渐蜷曲为别样的感情。

　　这都是后话了。李思重在的那个暑假，蝉聒噪的有些过分。全球变暖让气温更上一层楼，学校里的教授对杜耳的父亲信誓旦旦的说，极端天气只会越来越过分，所以每年都在广播里夸夸其谈的多久以来的最高温，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今年创下的记录一定会被明年或者后年打破。杜耳还在跟他的同龄人成日里疯做一团，根本没在意家中多了个帅气欧巴。李思重很忙，他需要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协助完成一个项目，这样才不算白跑一趟。两人的生活基本没什么交集，只有在杜耳吃完一份草莓可颂，还要将他的魔爪伸向另一个时，他才想起家里还有另一个需要解馋的小鬼。

　　说李思重是小鬼实在不准确，是杜耳在与李思重真正相识前对他的偏见。毕竟他比杜耳大三岁，块头是杜耳的1.5倍，一个拳头握起来比杜耳没头脑的头脑还大。要是这种诽谤被李思重听见了，杜耳心想，他也许会把自己单手拎起来，让他倒立罚抄“我才是小鬼”80遍。

　　又开始天马行空了。杜耳把那份草莓可颂放进冰箱。关上冰箱门的同时，也叫停了自己虚假的幻想。亨利在窗外喊他的名字，他蹬蹬蹬地跑进房间换衣服。书包里的暑假作业还没有拿出来过，却已经能够隐约窥见假期的尾巴了。

　　杜耳的父母在晚餐上宣布，他们要在下周要去拉斯维加斯开会。而杜耳却怀疑他们只是假借开会的名义，去听乐队的演唱会。不然怎么会选在拉斯维加斯？而且是奥列维的巡演季。不管怎么说，只好李思重担负起了在家养活杜耳的职责。他会做饭，南瓜奶油大虾是杜耳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晚餐，而这也是李思重日后对苏珊作出的最甜蜜的承诺：“以后我只给你一个人做饭。”

　　父母离家的那天晚上，杜耳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主持人在台上讲脱口秀，底下的杜耳快睡着了。他特别困，今天的网球课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但是听见好玩的段子的时候，他仍然控制不住的咕噜咕噜的笑了起来，因为他的下巴顶着胸腔，把他嗓子的发声通道给封住了，而他一点都不想换姿势。主持人的声音变得像天使的环绕音，他的眼皮在打架，握着遥控器的手也松了。

　　“啪”的一声，杜耳感觉身旁的沙发陷进去了一块。就像漩涡一样，杜耳的身体也朝那个倾斜的底部倒去。他的脑袋撞到了李思重结实的肩膀，闻到了一股沐浴露的香味。他清醒了一点，看见李思重头发湿漉漉的坐在他旁边。

　　两人相视无言，只有主持人对于小布什的地狱笑话。底下观众一众鹅叫，显得他们的氛围特别尴尬。杜耳感觉嘴角有点湿，他拿手擦了擦。李思重转头问他：“想吃夜宵吗？”

　　杜耳觉得自己刚才还是饱的，但是李思重一问，他就觉得饿了。他点了点头，李思重问：“想吃什么？”

　　“炸鸡，”杜耳说，“点外卖吧。”

　　等外卖送到的时候，杜耳才发现李思重还买了啤酒。杜耳想尝一点，但是李思重却不让他喝。杜耳辩解道：“我妈都让我喝的！”

　　李思重不听，自顾自的把那一瓶都快喝完了。他说：“可恶！既然不让我喝，为什么要买！”

　　“炸鸡要凉了。”李思重提醒他。杜耳气冲冲的抓起一只鸡腿来啃，用余光谴责他。李思重吃东西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居然喝酒的时候也是。那天晚上李思重跟他分享了他正在做的课题——不出所料的，说到一半杜耳就彻底睡着了。

　　就像是他来的时候那么猝不及防，李思重走的也很突然。那个暑假，他跟父亲的交谈比杜耳的多得多。父亲的研究领域能跟李思重未来想要攻读的方向有重合。他建议李思重去参加波士顿的一场难得的学术会议，他能让人带他进场，于是他就那样离开了。那个时候杜耳在哪呢？他也许在某个朋友家里赶着暑假作业，或者空隙时跟他们聊昨晚舞会上哪个女孩漂亮呢。

　　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就好了。有时候杜耳会这么想。那样李思重只会是他人生当中一个“过客”，一个他只记住了脸的过客。最后回忆起来，也许只会觉得那个暑期的大哥哥对自己蛮好，只做过一次的南瓜奶油大虾成为仅此一次的限定款。而等到杜耳开始搜集也许李思重也喜欢他的证据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怀疑过是否是因为他，李思重才选择了这所学校？至少会占百分之十吧？这种没有回应的问题真的很折磨人，许多时候，杜耳就在原地做着二选一的选择。他数过花瓣，拔过四叶草，还自言自语过无数次的点指兵兵。但是无论再努力，他都没办法知道答案。其实他意识到，选择题的选项不应该是这个，而应该是“继续爱他”与“放弃”。但是这个答案太根深蒂固了，于是他选择了忽略。

　　等到两年后，杜耳同样能收到这所大学的offer，只能归功于父亲是里面的教授。那时候李思重已经在杜耳家住了两年多了，就像是杜耳的亲哥哥一样对他。杜耳对李思重的感情，像是森林里的昆虫一样，埋藏在草叶之间，非常隐蔽。而当杜耳拨开迷雾的时候，他才发现那种感情无所不在，根深蒂固。他一开始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暗恋还隐伏在草蛇灰线中。他没来头的问李思重奇怪的问题，例如他看到李思重跟朋友分开，朝自己走来一起回家的时候，他问：“你喜欢他一点，还是我一点？”

　　起初李思重莫名其妙，但很快就习惯了杜耳这样跳跃的思维。然而杜耳却没办法习惯，他一面对李思重的包容得寸进尺，一面怀疑自己的疑心疑鬼是为了什么。李思重对他的试探照单全收，像是一头胃口庞大的年兽。等到杜耳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走得太远，覆水难收了。

　　好吧，暗恋是一个人的事情，但是让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的过程，是两个人都要负的责任。杜耳是那种一生都环绕在爱里的小孩。他的父母为了打包票向他倾注全部的爱，只要了他一个小孩。所以杜耳决定在他生日的时候，向李思重表白。然而生日party策划到一半，李思重把苏珊带过来跟他介绍：“杜耳，这是我女朋友。这样你生日礼物就能有两份了。”

　　那年他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就是gap了一年，独自一人去环游世界。那时候他恨死了眼前这个跟李思重手挽手、看起来很幸福的女生，他想要变成小心眼的郝思嘉。但是苏珊好像完全没有感知到他的敌意，她喜欢揉他的卷发，还跟他分享她的巧克力。杜耳不得不承认，苏珊是那种每个人见了都会喜欢上的那种女生。而他也意识到，哪怕之前自己试探了那么多李思重打底线，让他干过那么多毫无根据的事情，现在的自己也不可以再撒泼打滚的让李思重分手了。啊，难道这就是童话故事里所谓的成长吗？终于发现有些事情是自己力所不能及，感受心碎。

　　他原本是一个无信仰者，但是环游到不同的地方的时候，他想起李思重，感觉自己孤独又痛苦，信教的种子便萌芽了，那时他处于无法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一个问题的地步。他在欧洲的时候信仰基督，在印度的时候皈依佛教，他自知不是一个合格的信徒。但是他的上帝和神佛是同一个人，只有那个神能把他从永世的痛苦中拯救出来。他每次跟牧师，或者是方丈交谈的时候，总是问的是同一个问题：“我爱上了一个永远都不可能爱我的人，我该怎么办呢？”

　　“世间的苦难是无穷的，”牧师说，“人是有罪的。放开手，让上帝引导你的方向吧。”

　　不得不说，这种抛下自我的宣言真的特别吸引杜耳。但是他无论怎么在心中呼唤上帝，那个神迟迟不肯在他的脑中出现。原来连上帝也看出来了他的不真诚。就像是这场一时兴起的环球旅行一样，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他始终是在原地踏步。所谓的环球，却也只是绕着李思重转。

　　他提前结束了自己的计划，没有再往西亚那边走了。离开英国之前，正值复活节前后。牧师带他看了一场洗礼，从此信仰基督的人浸入水中，起来后便能获得上帝祝福的新生。牧师对他说，这能洗净人从前的一切罪恶。真的吗？杜耳想的是，这跟从游泳池里出来有什么区别？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对于心不虔诚的人来说，一切都是无用的。

　　杜耳不知道是从哪里看到过，说打两个喷嚏，是有人在诅咒你；打三个的时候，则是有人在想念你。也许是牧师附在他耳边的恶作剧，但是杜耳开始执着的想让自己打三个喷嚏，然而一次都没有成功过。许多次是两个，是谁在诅咒自己呢？杜耳来不及思考，他在等第三个喷嚏的到来。然而那份想念没有如期而至。还有一次，刚打出第三个的时候，杜耳兴奋极了，像是有了暗恋回应的证据，然后紧接着就打了第四个，如同一盆冷水泼在了他身上。

　　李思重和苏珊给他发他们婚礼的请柬的时候，杜耳开始规划他的第二次旅行。李思重问他想不想来当伴郎，好呀，杜耳这样说。但其实我想当的是站在你旁边的新娘。相爱需要许多许多的承诺，而不爱只需要一个理由。当我在摄影师旁边，看你们拍幸福的婚纱照时；当我晚餐坐在你们对面，看你们给互相喂饭时；当我走在街上，看见你们在前面牵手的背影时，你为什么看不出来我心事重重，我们离的那样近，你没有一点戒备，你为什么感觉不到，我在用我的每一分每一秒的心跳，试图告知爱意？

　　他的第二次环球旅行的路线慎之又慎，考虑到了各种无法如预期进行的因素。直到最后他确定，除非李思重发消息说他离婚了，他会买时间最近的直飞回去陪他，不然他是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半途而废的，而这个前提是不可能发生的。婚礼上他喝了很多酒，但是没说什么傻话，摇摇欲坠的被父母带回了家。他的暗恋被正式宣告死亡了，但是他心中的暗恋仍然无法停止。

　　出发前一天，杜耳倒在沙发上，抱着一桶爆米花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Netflix版三体的烂番茄的评价糟糕极了，他却很喜欢。电视上正是Will躺在Jin给他折的小船中的那一幕，四周茫茫的，似云似雾。暗恋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你只想得到他，而放弃了周围所有的事情。当你走在下雨的街道，当你路过当地的咖啡馆，当你亲眼看见卢浮宫，当你跟詹姆斯擦肩而过，你心里总在想着另外一个人。另一个无法陪在你身边的人。想着他陪你避雨，他和你进去喝一杯卡布奇诺，他跟你讲《睡莲》的历史（你知道他知道），他拍着你的手臂低声惊叹，对于去要一张签名照跃跃欲试。杜耳喜欢Alex的演技，他的手部动作在告诉他，哪怕他正在与朋友交谈，或是在干什么其他事情，他的心都不在这。他活在当下，活在更为虚幻的当下。暗恋是痛苦而无疾而终的漂流。

　　第二次环球旅行的开始总体来说比较顺利——按照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了。飞机没有晚点，行李没有丢，最神奇的是，在巴黎没有被抢劫。也许连劫匪都看出了杜耳的落魄。杜耳更加关注自己内心，尝试将自我融入广阔的自然与人造建筑当中——这是可行的。暗恋并不代表要舍弃内心的平静，哪怕自己总是会想起他。哪怕他的眼中写满了一行行的情诗，但是看见的总是面前的路。他觉得自己在被疗愈，并且渐渐相信，日复一日，自己总有一天能试着放下。

　　然而，旅行却在他计划的终点之前，因为一场空中事故戛然而止。杜耳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空荡荡的家中，包里还装着他给父母和李思重的礼物，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李思重从楼上走下来，无声的搂住了他。杜耳第一次觉得，原来他的怀抱，也无法治愈所有伤痛。他虽然在他的怀中痛苦，但是更深的痛苦他无处安放。葬礼的那天下着小雨，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小雨，是父母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微凉的雨珠打着金黄的树叶，棺木放入湿润的土中，一切都美得像电影的胶卷一样，杜耳也快要失足跳下去，要不是李思重紧紧的挽住他的手臂。啊，夏天接下来是秋天，变故来的比初恋的回应要快。这些杜耳都体会到了。但是能不能让一切都重来，在他幡然醒悟之前？

　　他陷入了人生的一段永远都无法摆脱的低潮，而李思重一直陪在他身边，从来没有过一丝不耐烦。我怎么可能放弃他？杜耳看着他。哪怕觉得伤心，但是看着李思重，他就觉得自己有活下去的力量。他跟苏珊感情很稳定，这是李思重幸福的源泉，所以杜耳不想破坏，他的心事永远都不可能说出口。

　　他继续了自己的旅行。他已经没有一个家在等着他了，所以就在世界的角落流浪吧。站在哈尔格林姆斯教堂前，杜耳第一次不知道他的人生应该要追求些什么。父母只希望他能开心。李思重愿意给他除了他想要的所有。他为什么要执着于那样的感情？冰岛的冬天冷到他除了取暖想不到其他，泰国的夏天热到塞给他一口冰淇淋，他愿意付出一切。所以他的这一生到底是在追求什么？到底应该选择追求什么？追求那一个人，还是追求自己？

　　他知道他也许再也遇不到像李思重那样的人。他也很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再爱上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会不会回应他。走近瓦尔登湖，他坐在自己买的简易户外折叠椅上，后面的帐篷搭的支离破碎，好歹能睡个人。飞鸟顺着天际线穿越春秋，瓦尔登湖因文字的力量愈显沉稳。自然显得离他这样近，像是能接纳他的所有。不应该为了他放弃这样的美景，对不对？但是杜耳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去想如果他现在能在自己的身边，他会有多开心；控制不住提醒自己现在他不在自己身边，自己的灵魂是缺失的。人给自己创造的牢笼、世间的诸般苦厄无能消解，我们唯有背负过去前行。我们永远都没办法想清楚一些问题，想清楚生活的重心在何方。是的，有些答案是无解的。所以不必想着要在当下解决掉那些问题，时间会推延变故，时间也会疗愈人心。所以没关系，深呼吸，放开手，像是在飞，让上帝、风、幻想之中的李思重，无论是什么都好，短暂的接管我们不如意的人生。杜耳不知道最终的答案是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已经知晓答案在何方。

　　他从折叠椅中起身，缓缓的踏入平静的瓦尔登湖中。秋天的湖水微冷，湖面随着他的每一步荡漾出层层水波，蔓延至远方。湖面没过了他的脚踝，灌入他的靴中。杜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步伐是如此的坚定。他接管了自己的未来，接管了整片寂寥的瓦尔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