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渡红尘》七宝鲤鱼

8、碎魂

　　四下漆黑，汀兰停住了手，她只觉得天气忽然间变冷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像冰冷的水一样，从她的身体里流淌过去，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赵不执抬手抹了下双眼，再睁开时，视线里出现了许多面目模糊的幽魂，其中一道正飘飘悠悠，从汀兰的身体穿过，飘向宴席，和其他魂魄一道，与翻滚在地的纸人们重合起来。

　　“嘻……”

　　纸人们从地上爬了起来，顶着惨败阴森的脸蛋笑嘻嘻地爬上了餐桌。可惜工匠手艺粗糙，扎纸人时只潦草用笔画了眼睛和腮红，没有做嘴，纸人们便用利爪似的手往脸上一捅，然后在嘴巴的地方撕开了一个大洞。

　　纸人们围坐在圆桌旁，当真如参加宴席一般，“咯咯咯”地笑着，一边将洞开的大口搭在桌沿，一边将桌上的食物往嘴里扫。

　　众人被这诡异的场景吓得连连后退，谁也没有注意到，城主站在原地，闭上眼睛摇晃了一下，再睁开时，他空洞的双眼里装满了对食物的狂热，四肢也变得十分僵硬，他用着不协调的四肢迅速地爬上餐桌，在众人惊异目光中和纸人们坐在了一起。

　　城主面带微笑，一手拿起一个盘子，嚼也不嚼，将食物倒进了腹中。

　　“有鬼！有鬼啊！”

　　众人惊慌失措，有跌倒在地的，有喃喃自语的，有寻找遮蔽的，还有四散逃跑的……

　　汀兰嘴唇微微颤抖，茫然无措的望向赵不执，喃喃道：“怎……怎会如此……他府中女童生于阴时阴刻，命招邪祟，短寿福薄，我宴请阴君，用得是化阴为阳，借寿之法……我……我……”

　　“汀兰。”兵荒马乱之中，赵不执稳稳站在原地，抽出本命剑“弑神”，沉声道，“生可死，死不可生，寿数几何，皆是命数，此其一；被你招来赴宴的不是什么阴君，而是饿鬼，饿鬼扑食，是会吃人的，此其二……”

　　“危急关头，还说什么一二三！”阿渡出言打断，此刻，她体内蓬勃着神力，有什么正要喷薄而出。

　　“其三……”赵不执摇摇头，欲言又止，“算了。”

　　说话间，饿鬼们已经风卷残云的吃完了桌上的食物，甚至像蝗虫一般，将桌椅啃食殆尽。

　　城主也将一只桌腿抱在怀中，啃的满嘴是血犹未知觉。

　　十几个饿鬼相互抱缠着，膨胀成了一个几层楼高的巨型鬼怪，嘴里一直喊着“饿啊！饿啊！”

　　汀兰吓得僵在原地，她不明白这些纸人的肚子怎么深不见底，眼看着桌上的食物在飞速消失，随后是桌椅、树木、草皮……风声呼啸地愈发猛烈，乌云彻底遮蔽了光芒。

　　鬼怪举起一幢房屋，就要塞入嘴中，房中掉出几个人，条件反射地抓住门窗，吊在半空，惊恐地喊着“救命！”

　　汀兰瞪大眼睛喊：“啊！他们要被吃掉了！”

　　赵不执踏风而起，沿着鬼怪庞大的身躯飞奔，三五下便腾挪到鬼怪面前，此时鬼怪正张开巨口，由两只饿鬼组成的舌头互相纠缠着、拉扯着，正向外弹伸，眼看着就要将房屋卷入口中。

　　赵不执将弑神举过头顶，向下狠狠劈砍，长剑锋芒瞬间暴涨，自鬼怪舌尖直直向下贯穿，雪亮剑光如同流星，伴着鬼怪被劈散的绿芒，从百尺之高垂直落下。

　　阿渡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房屋内的凡人即将摔落，她着急的向前几步，下意识想用双手去承接，就在此时，她感到体内的神力在汹涌磅礴，一瞬间，随着她的意念，一阵旋风刮起。

　　在房屋即将跌落地面的瞬间，风龙卷起凡人，又缓缓落下，将他们稳稳放在地上，屋中人劫后逢生，又庆幸又茫然，纷纷伏在地上跪拜。

　　阿渡吃惊地看向自己的手掌。

　　操控天地威能……

　　这就是……属于神女的力量吗？

　　这股力量就潜藏在她的身体中，不需要结印，不需要念咒，危急关头，只要她心随意动，就可以操控。

　　“穿越成神女”这件事情，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有了实感，落在阿渡的心里。

　　她怔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鬼怪被赵不执对半劈开，巨身支撑不住，轰然散开，十几个饿鬼散落在草地上，嘶嘶的嚎哭着。

　　赵不执甩出符篆，正要将饿鬼降服。

　　阿渡却急急道：“且慢！”

　　她躺在棺材里，被野鬼们虔诚的唤醒。它们敬畏地供奉，无非期待一个好的来生，换取一个渺茫的希望。

　　“神女也有神女的职责。”阿渡想。

　　她走到饿鬼身前，纤指挨个在饿鬼灵台前点过，低语几声，然后向着天空一指。

　　便是赵不执的阴阳眼，也只能依稀看出，从星空垂落下一道看不真切的光影，饿鬼们有序地起身，排成长队，沿着那道透明的阶梯，向着黑夜攀爬而上，渐渐的消失在夜空之中。

　　乌云散去了，月亮出来了，城主府内的灯火又次第亮了起来。

　　“好……好厉害啊！”这一番风起云涌、手起刀落，直看得汀兰心潮澎湃、叹为观止。

　　她怔在原地，出神的想：“这女子无门无派，来历不明，竟然呼风控鬼，举重若轻。便是我师兄，不……便是当世第一人慧谷真人在此，恐怕也……”她想着想着，思绪又向别的地方蔓延，“也不知她和不执哥哥是什么关系，他们配合得这样默契，哪怕是一同修炼百年的道侣也难有……呸！想什么呢！自然是我不执哥哥道法高深，配合她罢了！”

　　这边汀兰心情起起伏伏，那边众人劫后余生，从角落中小心翼翼的走出来。

　　有人喊：“城主！城主啊！”

　　城主仍坐在原地，满脸是血地啃着桌腿。

　　有人期期艾艾地问：“仙人，这……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汀兰若无其事地拂了下衣摆，淡然道：“阴君赴宴，嫌弃宴席不周，发了点脾气。万幸，我赵师兄已将他们制服了。”

　　“我家大人他……”

　　汀兰立起手刀往城主脖颈后用力一敲，云淡风轻道：“胆子太小，被鬼吓着了，带回去睡一觉就好。”

　　“好嘞好嘞……”

　　仆从们七手八脚的去抬，城主忽然浑身一震，推开众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这么多人呀！”城主瞪大眼睛一扫，然后谦卑的低下头，从下而上的瞄了瞄众人，嬉皮笑脸地说，“各位大爷，打赏一点吧！我上有八十岁老祖，下有三岁小妹，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求各位大爷行行好……”

　　城主的神态像极了路边的乞儿，仆从看得心里发慌，颤着嗓子喊：“城主？城主啊！”

　　城主道：“嚯！还有大人！是……”他在人群中飞快的扫了一眼，面向赵不执道，“这位大人，您行行好，打赏一些，小的给您唱首莲花落，祝您官运亨通啊！”

　　汀兰下意识去看赵不执，目光扫过阿渡，却见对方眼睛亮晶晶的，正盯着城主，仿佛真的在等他唱莲花落。

　　城主往身上一抹，没摸到竹板，他察觉不对劲，上上下下的摸遍自己全身，惊恐地嚷道：“我怎么穿的这么富贵？我的百家衣呢？我的麻袋呢？我的碗呢？啊！我怎么长胡子啦！爷爷！救命啊！我被鬼上身啦！”

　　“鬼上身？”

　　“鬼上身！”

　　“鬼上身……”

　　在场众人窃窃私语，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一阵风吹来，大家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场中只剩三人仍站在原地，汀兰有心想在赵不执面前扳回一局，便主动向前一步，叱道：“何方鬼怪，现出形来，否则，别怪我……”

　　“呵呵……”城主顿住身体，缓缓抬头，眼中两行血泪落下，他眼神凌厉，阴恻恻笑道，“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阿渡与赵不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离魂症。”

　　见识过相同的阵仗，他们再处理起来便得心应手。

　　阿渡一掌拨开汀兰，赵不执夹住一张符篆，出手如电，贴上城主额头，阿渡一指点上城主灵台，凝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谁？”

　　城主抽搐几下，眼神重归茫然：“我是冬生。”

　　“你因何而死？”

　　“为了爷爷。”

　　“爷爷在哪？”

　　“爷爷……”城主眼中血泪向下蜿蜒，“爷爷死了。”

　　“你是个乞丐？”

　　“是。”

　　“为什么附身这具身体？”

　　“因为……他吃了我。”

　　赵不执取出一张黄符，沾取城主眼中血泪画成符篆，燃成灰烬。

　　阿渡会意地点了点头，最后问道：“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冬生抬起眼睛，直直地望向阿渡：“有。有人囚我，有人杀我，有人令我为食，我想报仇。”

　　“那些吃你的人并不知情，他们无罪。囚你的人是谁？杀你的人又是谁？”

　　冬生茫然了片刻：“不知道。囚我之人把我关在牢中，他……有人叫他老陈。他将我送到了一个地方，那里味道腥臭，有牲畜的嚎叫嘶鸣之声，我的眼睛哭瞎了，我不知道他是谁。”

　　阿渡道：“我明白了。杀你之人是个屠户，他姓高，已经被死在他手上的冤魂分食了。至于老陈，你带我去找他。”
　　“死了吗？好！”冬生释然地笑了笑，主动接过符灰，吃了下去。

　　阿渡默默地退后了几步。

　　汀兰想要上前，却被阿渡扯住了衣袖，她怒目而视，狠狠瞪了阿渡一眼。

　　阿渡先前只是为了刷分，倒没真想雌竟，她见汀兰是真动了怒，只好松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汀兰往前一迈步，城主忽然俯身，正冲着她的方向，吐了个昏天黑地，污秽腐物险险落在她的脚前。

　　“你！”汀兰又气又恨，捏着鼻子退了一大步。

　　一点幽光升起，飞到阿渡面前，她摊开手掌，将碎魂收入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