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月（重生）》镜余

44、花灯

　　更漏初断，残月挂上桐枝。

　　崔澴一身素衣坐在妆镜前，发丝上的钗环已经全部卸下，只留一头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她一向不喜宫人打扰，洗漱妥当后寝殿内便不爱留人，只留下身边的贴身婢女青芷守夜即可。

　　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窗纱被风带起，在窗侧浮动片刻，便又随着合上的殿门归于平静。

　　“殿下怎么来了？”
　　崔澴对镜摘着耳铛，头也未回地问道。

　　身后男人的脚步近了，肩上被他的掌心一烫，崔澴回头看他，耳尖却触到他微凉的指尖。

　　赵忱熟练地卸下她耳上的素色耳铛，看向镜中的她，一言未发。

　　“殿下可是有事相商？”

　　崔澴转头才发现青芷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退到了殿外，此刻窗门紧合，即便用上了冰鉴，空气还是十分燥热，甚至让她心间犯上一股久违的烦躁。

　　“并非什么要事，”赵忱始终没能在镜中对上她的双眸，指尖穿过崔澴的发丝，轻叹道，“但孤想太子妃大约想要知道。”

　　京中“战局”混乱，崔澴听他此话，以为情势又有变化，不由端正了神色。
　　“殿下您说。”

　　“早间孤跟顾允淮提了升迁一事，想着不若双喜临门，便提了给他赐婚。”

　　“殿下可别乱点鸳鸯谱。”崔澴皱眉，语气颇有些不赞同。

　　“顾侍卫与他娘子情谊深厚，我们怎好拆人姻缘。”

　　赵忱抬眼看她，见她神色认真，才补充道：“孤正是要求母后给他们二人赐婚，不过顾允淮倒是拒绝了。”

　　“为何？”崔澴的情绪显见有一瞬激动起来，不过到底是从小以储妃的标准养着，很快她便恢复了平日波澜不惊的样子。

　　崔澴心中却是惊愕。顾允淮分明对姜氏用情至深，虽不知上京之前发生了什么，但姜氏对顾允淮的态度已经比前世好上太多，他根本没有理由拒绝这场赐婚。

　　“可是姜氏不愿？”

　　“是孤方才没有说清。”

　　赵忱的视线从她过于“干净”的妆台上掠过，接着道：

　　“顾允淮是求孤推迟赐婚的时间，他说此事还想问问姜氏的意见，孤应了。”

　　“原是这样。”
　　崔澴这次倒是没有惊讶，反而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辞，仿佛理所当然。

　　“阿澴不奇怪？”

　　她已经梳洗妥当，此时素净着一张芙蓉面，本就不过双十年华，此刻更显得稚嫩仿若二八之年。

　　“顾允淮竟敢对推辞赐婚，孤是不是本该赐罪才是。”

　　赵忱处事最是遵从规矩，若不是太子妃崔澴几次三番地强调顾允淮的大才，仅仅是顾允淮的出身，就足以他思虑三番要不要用他。

　　“此事若是在他身上，便不奇怪。”

　　崔澴嫣然一笑，起身为二人斟茶。

　　“殿下此举甚好，姜氏对顾允淮来说很重要，他们二人若是能死心塌地对待大雍，咱们的胜局便可期待。”

　　赵忱不知道她为何总是对顾、姜二人抱有如此大的期待，但他始终相信她的判断。

　　接过她手中的茶盏，茶水适才触碰到唇角，赵忱就听到她唇瓣轻启，冰冷的话被客气的语气包裹着刺向他。

　　“更漏已断，殿下今日该去侧妃那的。”
　　“莫让侧妃对殿下生了怨怼。”

　　赵忱抬首对上她坦荡的目光，心中的疑惑甚至被潮热的天气裹挟得快要点燃。

　　“太子妃跟孤说话从小便是这样，一点弯子也不绕。”

　　他不明白崔澴为何丢掉了那些华丽的衣裳，几乎清空了妆台上的胭脂，她开始慢慢丢掉身上的锋芒，全然成了一个崔家希望她成为的完美太子妃。

　　但她从前分明是一个强势而热烈的女子，分明会在圣旨赐下侧妃的时候揪着他的耳朵要他保证只爱自己一个，有时却又会在夜里偷偷坐在月下，担心自己和过于强势的家族会给他带来压力。

　　“殿下和我是自小的情分，我说话自然不必避讳。”

　　崔澴的眼眸依旧澄澈，甚至还带着些不明显的疑惑。

　　赵忱的脑中此刻只剩下一句话：

　　幸好她没有自称臣妾。

　　幸好她还语气坦荡地说起当年，心中总该还是记得他们当年情谊的。

　　“今日天色太晚，孤也不去扰侧妃休息了，便在这里歇下可行？”

　　赵忱说着，便先一步脱靴上了榻，虽是问句，却并不像是想要征求崔澴的意见。

　　“天色……”崔澴推窗看了一眼窗外明亮的月光，还是咽下了喉间的话，只是伸手将窗台上的几片绿叶拂去，也脱下外衫，坐到了榻边。

　　吹灭床榻边的孤灯，她背对着身后的男人躺下，动作轻柔地裹了裹被角。察觉到背后男人转身欲要揽住她的动作，崔澴合眼轻道：

　　“殿下，睡吧。”

　　身后人的动作滞住一瞬，便归于平静。

　　崔澴的心脏短暂的被刺痛一瞬，更多的却还是欣慰和释怀。

　　她更适合做他的军师，而非妻子。作为同一战线的伙伴，他会永远信任她，她亦然。可一但掺了情，即便他能依旧信任，她却做不到了。

　　这点她早就清楚了不是吗？

　　**

　　今夜月色格外明亮，照的乌瓦便如片片鳞甲排列着。檐角挂着语姐儿的燕子风筝，她找了多日，该是怎么也没想到竟飘到了此处。

　　顾允淮坐在屋脊上，摩挲着手中那枚银质的圈戒。

　　阿许这几日不知在忙些什么，她神神秘秘的不提，他便也装作未曾察觉。今日他提早下了值，在院中等到日落，也不见她归家。

　　伸手揽过那只颜色鲜艳的风筝，他百无聊赖地将风筝往院子里一丢。

　　“老大？”

　　秦怀被从天而降的风筝吓了一跳，转头就看见顾允淮坐在房顶上百无聊赖地看月亮。

　　“老大，嫂子没和你在一块吗？”

　　“阿许去东宫找我了？”
　　顾允淮蹙眉看向他，掌心收拢，那戒指收回了腰间。

　　“没，但嫂子出门时跟语姐儿说日落前给她带零嘴回来，我见她现下还没回来，便以为她是去寻你了…”

　　“你可知道她下午去了哪？”

　　秦怀一个眨眼，顾允淮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便已经从屋顶下来，站到了他跟前。

　　“啊？”

　　一个愣怔的功夫，顾允淮便已经从他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他皱眉快步往宅子外走去，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有一个指向让他心安的方向。

　　顾允淮心中悔恨没有及时去寻她，这段日子光顾着忙着其他事情，为了腰间那枚戒指，竟忽略了她平日都在做些什么。

　　月光将整条巷子都照的极亮，他短暂地庆幸无需寻灯，便再无心顾及脚下。

　　脑中不断回想这些日子姜许所提到的点点滴滴，搜索着她可能会去到的地方，可他的神思在字句中穿梭许久，却始终不能找到关于京中地点的只言片语。

　　夏日天色暗的晚，五合巷许多人家都还未点上门口的灯。巷角漆黑一片，只有惨白的月光如盐洒下。

　　他不可抑制地去想她此刻是否面对危险，不可抑制地想到这一路得罪过的所有仇家。从洪昌赌坊的人数到大理寺的那位大人，强行让自己冷静的举动反而让他心上如同开了一个大口子，被穿堂而过的风狠狠刺穿。

　　就在他握上腰间短剑的瞬间，清凌的女声霎时间将他拉回人间。

　　“郎君？”

　　“你这是才归家吗？”

　　女郎站在巷口，怀中捧着的大小包裹挡住了那张瓷白又精致的小脸。她艰难地从纸包后探出那双盛着秋水的眼眸，站在月下，懵懂而疑惑地看向他。

　　“我今日买了不少东西，回来得这样晚，语姐儿怕是要说阿姐骗人了。”

　　一双杏眸笑得变作一对弯月，她唇畔的酒窝才隐隐现出，就被怀中就要倾倒的包裹吓了一跳。

　　伸手扶住从她怀中掉落的盒子，顾允淮心中舒了一口气，转手接过她手上大小物件。

　　姜许怀中一空，跟在他身侧往自家宅子的方向去，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忍不住频频侧头看他。

　　“郎君，”她心虚地唤他。

　　顾允淮指节微动，发觉自己没有空余的手去牵她，侧头应她。

　　“嗯。”

　　“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立时摇了摇头，只是悬着的心忽然放下，好像重得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有些怅然罢了。

　　“我今日答应语姐儿日落之前便回来的，若不是赵书澜找到铺子门口拦着我，我也不会拖到这么晚……”

　　姜许轻声解释着，顾允淮却被她话里接二连三的重点给砸昏了神。

　　他努力挑出重点，打断她柔声解释的话语，停步问道：

　　“赵书澜没伤你吧？”

　　尽管他也知道赵书澜对阿许的情意，可赵书澜那样的疯子，他不敢再赌。

　　“他只是问我为何不与他合作。”姜许摇了摇头，分辨出他话里过分的担心，忽然摸明白了他方才低落情绪的来源。

　　“我没事的，赵书澜的马车送我到巷口才离开。”

　　“他之前谈过与我合作将千结坊开到京城来，那时我拒绝了，理由是京城太远，我无法顾及生意。”

　　姜许也停住步子，边说边从顾允淮怀中翻找起来。

　　“但现下我人在京城，又打算将千结坊重开起来，他自然是来重提此事的。”

　　“不过我自然不会答应了，我已找到更大的靠山，何必跟他合作呢？”

　　终于找到了那个木匣，她将匣子打开，在掌心转了个方向，捧到顾允淮面前。

　　匣中赫然是一盏精致的荷花灯，每一瓣花瓣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墨字，唯独一瓣上只染着浅粉的颜色。

　　花灯分明还未点亮，顾允淮却觉得女郎的眼中映着点点细碎的火光，如同星子洒落夜空。

　　“郎君，生辰快乐。”

　　在她含着笑意的声音中，他迟钝地感觉到胸腔中那颗心脏剧烈的跳动。

　　那颗炙热的心脏，比花灯中的蜡烛早一步融化了。

　　下一章继续甜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