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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顶名替次 ...

  •   一千年前,崎水城莫南县。
      一具才埋不久,还冒着新鲜热乎气的尸身闲散地躺在棺木中,心中所惦,非美人,非金银,而是一群学生。
      他生前是崎水城群山深处莫南县的学堂先生,周裴。
      莫南县归崎水城管辖,此地位居崎水城环山最多的地方,狭小一条河,养育了一个小县城。
      地势不好,但此地盛产入药金银花,金灿灿种满整座高原,莫南县的人也就靠这点收成维系一家生活。
      某个日光倾山的午后,周裴背着书箱,绕过盘山,在这处满山金灿灿的金银花地歇脚,见此地虽是荒芜,但民风淳朴,家田瓦舍尚有,吃喝温饱不愁。
      就是那些孩子,大多不识字,不知天地何物,也不知世人大夫。
      周裴才情斐然,是书院拔尖的学生。以乡试第一之名上京赴考,可惜那时京中官员买卖名次的事常有,包括地方小官都是各大府官员卖给自己门客学生的,以此来维护各地方关系,权衡利弊。
      他们只认国子监的学生,对这些小地方来的,一直都没多少公平,能抹名就抹名,能不负责就不负责。
      有人花重金买了他的名次,顶名替次,他名落孙山,落魄归家。
      有人劝他,“今年运气不好,你再试试,等明年继续。”
      周裴婉拒,“我从科考,走仕途,是为做官,而非京官。地方官为民请命,劳累无依,但胜在坦然。倘若朝廷官员风气如此,我一人之力做不到以卵击石,也改不了此风气。既然如此,何不布衣加身,做个游教先生。天大地大,自有我周裴容身之处。”
      他志向不大,一介布衣先生足矣。
      周裴落脚莫南县,开设学堂,支一块木板,卸下书箱内不多的典书,做了个教书先生。
      盘书问学,谈论古今,朝政涉事,从不在话下。
      他的学生越来越多,不分年龄,也不需银钱,只要想读书的都可来听。
      日子久了,莫南百姓把吃的,喝的,用的都给他搬了去。他的学堂从一间小毡屋搬去瓦舍屋。再从瓦舍屋挪去四合院,吃食每日丰盛,入冬有暖意,入夏有薄衫。
      莫南穷乡之地出了这样一位先生,把这些没见过天地的学生送出大山,过乡试,送去各地做小官,久而久之,学生散满各地。
      他七十寿终,死前把一生所写的道书传给学生,传他们衣钵,继他万书,再无他求。
      周裴葬在莫南县金银花地,他的魂魄归地府后,地公看了生平记册,觉得此人功德如此之厚,怕是不能随意分配。升他二世投胎做人的话,他两袖清风,连二十钱都拿不出,实在有些难办。
      一般像周裴这种死后都有告文拓印赞誉的人,还不能把他草草纳入地府随意发落。不然被巡逻神官路过看见给他记上一笔,又得缺半年功德。
      可哪有人像他这样两袖清风的,他只要二十钱,可他居然都没有?
      地公见没法子,就对周裴用了“拖”字决:“周先生生前功德无量,我看完先生生平,也是感叹先生不畏俗财,一生传业授课,两袖清风,实在佩服。先生,你这个二投还需等些时日。待人界腾出个好位子,我立马给你补上去。”
      周裴信了地公的鬼话,一直乖乖躺在棺木中等着他来召他。
      这期间,他的魂魄也一直没出过莫南县,默默守护着这些孩子们识字读书。有时若是做了先生的老学生们有不解之处,周裴趁夜里无人,还会提笔备注好。日子久了,他见地公迟迟不召他,索性托梦教学。
      就这样一年挨着一年过,周裴始终等不到地府的人来叫他。
      眼看他魂魄快要散尽,实在没了法子,他拖着虚弱的灵体来到地府外,“周裴求见地公。”
      “地公出差了!”
      又过了很多年,“周裴求见地公。”
      “地公不在!”
      又不知过了很多年,“周裴求见地公。”
      他还是那件布衣白衫,这次前来,他多少也为自己抱不平了几句,“周裴生前没做恶,没亏人。死后并不想走大富大贵命,哪怕二投还是一介布衣,也心甘情愿。求地公成全,莫要让周裴做一缕对世人无用的残魂。”
      “切!”
      周裴束手,声音响彻地府:“难道人道行何道,地府也要行何道吗,人道尚且不公,名被贵人替,官被贵人做。死后入地府,也要行此不公之道吗!”
      他扰了地官的清闲梦,被拳打脚踢的赶了出来,“嚷嚷什么!哪还有什么地公啊,那个唐墨搅翻了六界,现在天地两界混乱不堪,眼下天界无暇管我们。你这等野鬼,一边候着去吧,等什么时候来了新地公,再来处理你的琐事!”
      周裴坐在地府冷冷的地上,默默流下两行泪。
      这须臾数年,掐指一算,他已经等入轮回道等了两百年了。
      他一身布衣而来,一身布衣而去,所求也不过是不要做浪荡野鬼,求一处容身之所,哪怕是畜生道,也是坦荡一生。
      沈确听得无比认真,他没了方才的不敬,而是坐的很端正,在他停顿片刻后,弯腰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自古天地之间,从无什么道理可言。先生的一生,沈某惋惜,也叹息。惋惜先生清官之才被驳,入世为一介书生,教书育人,传诗问词。可怜死后,被地公贪婪所害。”
      菩提乖乖的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这些对他而言,稀松平常。他是一个历经人间千年的老者,看着它波诡云谲,看着它山川河流易主起战。
      改朝换代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政权推翻另外一个政权罢了。改的是谁坐在那把椅子上,不改的永远都是最苦的老百姓。
      “后来呢,先生又是如何成了这棵菩提树的。”
      菩提一顿,扫一眼沈确。
      沈确觉得他肯定不是扫他自己,而是扫那个抱着他的虚空人。
      它好像一直受他控制,说与不说,全看虚空人让不让说。
      想到这,他突然倒吸一口气,不安地挪挪身子。
      眼下他可是整个人都陷在他怀中了,若他当真是什么厉害压不住的恶鬼,在他不备时一锁喉,一断臂,岂不是就英年早逝了!
      可一想周裴对他无比信任,他又变得安分不少。
      虚空人似乎是点了点头,这些小幅度的动作沈确能感受到。
      菩提果真受了虚空人的控制,见他点了头,立马开口道,“那之后,我遇到一缕,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鬼魂。”
      听到鬼魂,沈确一起,坐的无比挺直。
      周裴离开地府后路过地府渡桥,和收拾行囊准备辞官的夺衣婆搭了几句话。
      夺衣婆是守在阴阳河岸的地官,她的搭档悬衣翁守阳河岸送灵魂上桥,她守阴河岸接灵魂去地府投胎。
      接灵魂下船后,夺衣婆会夺去灵魂身上的衣物,洗清曾经的记忆。
      这两百年来他来来回回好多趟地府,夺衣婆也认得她了,“地公向来认钱不认事,我看你以后也别来了。眼下六界大乱,地府也跟着乱了。地公不知投到什么厉害人物的门下了,反正现在都是各管各的顾不上。”
      周裴即便死生百年,依旧是书生教养没丢,走哪都得先行个礼,再说话,“您也要离开了,这里的老人所剩不多,往后怕是,我都不认识了。”
      夺衣婆道,“是,我闲不住,打算去找雨公去,他掌管人间雨水调度,虽然六界乱了,但是人间的雨不能也跟着乱了,不然又得有多少百姓生灵涂炭,我去也好能搭把手,再怎么说,也比闲在此处的好些。”
      周裴顿生敬仰,再行了个礼,“愿您平安,雨公平安,百姓平安。”
      菩提道,“夺衣婆与老朽也熟,真是惭愧,后来地府重新换了一拨,老朽去与他们合不来。几次下来,再也没去过那处。她走的匆忙,走时掉了一个灵囊袋。”
      灵囊袋也能掉?
      那可是所有魂灵洗清后所剩的最后一缕魂魄,俗称记忆魂魄,无恶无善无痛的干干净净的一缕最没用的魂魄。
      一般都是随那些剥下的衣物放在业火中焚烧的,怎么还能掉了呢。
      “老朽不知那是何物,也从没见过,以为是夺衣婆的普通香囊,就想着捡回去,若是日后有缘重逢,再还给她。”
      沈确托腮,换了个姿势继续听。
      抱着他的虚空人以为他坐累了,忙也跟着把他掉了个头,还很贴心地伸出胳膊让他撑。
      沈确也不客气,把胳膊撑在他的胳膊上,还怪舒服的。
      菩提继续,“老朽回到棺木中没几日,那个灵囊袋就扁了,之后几日一直有一只鬼火飘在棺中,很是急躁,让它睡它也不睡,总之,就是很折腾人的那种。”
      菩提猛一抖,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也不是折腾人,就是觉得,有点碍眼。”
      “啊不不不,也不是碍眼——”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只烦躁的鬼火了。
      沈确知道它这样改来改去的是怕身后的虚空人,他挖了一眼看不见的人,“你别怕,它是什么性子你照常说便是,有我给你撑腰呢。”
      虚空人倒是挺得意,抱着沈确还掂了几下。
      菩提道,“后来一想,它闹腾也非它本意,它没有意识,不分善恶,不知好坏,等于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什么都得有人教。老朽与它熟了后,它也变得安分不少。后来再过了几年,它会开口说话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老朽想法子,找人来掘老朽自己的坟。”
      “啊——”
      沈确嫌弃地翻翻白眼,“它也够狠的,对你是一点都不客气,怎么说你也算它的救命恩人呢。”
      菩提扭着树根脸一笑,“倒也不是对老朽狠,它知道老朽这个情况很难办,只有掘开坟,老朽和它都能解脱。”
      金银花地入秋后变得很怪异,原本的黑土地变成像是染了血的血土地,有村民还挖出很多血渍出来。
      久而久之,这块土地闹鬼的传闻越来越多。起初大家以为是风水不好,找人设了八卦阵,念叨了几句听不懂的,可还是没用。
      实在寻不到原因时,有学生起了头,“会不会和埋在那里的周老先生有关?”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可是周老先生他不会害我们的,他是我们的恩人,是莫南县人的授业人,我们这里走出去的孩子,一代一代从未忘记过他。每年烧寒衣,祭祀,供果都没有缺过。以前就听书院记载书中提起,说那些已经故去的老先生们有时碰到实在解不开的题,都是他托梦破解。”
      “我不相信是周老先生,他不会害我们的!”
      有人道,“或许他不是要害我们,而是想告诉我们他过身数百年,或许过得不好,或许在受欺负。如果是这样,就算是要掘开坟,我们也要为他超度。我们的孩子,都是他的学生,无论跨越多少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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