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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宫福妾番外·弘暄 ...

  •   那是靖安二十二年的春天,二月刚过,京城的地气总算暖和了起来,琉璃瓦盖上的积雪趁夜化了干净,御花园春花嫣红,芳草如茵。我奉旨进宫,在南书房参赞军政要事,忙到了傍晚,又被皇上留了饭。

      乾清宫的太监都习以为常了,微微一笑替我打起厚厚团龙锦毡门帘:“王爷来了,皇上特意叫预备您爱吃的卤水锅子,哎呦,您仔细脚下。”

      我不慎被门槛拌了一下,幸好太监们忙过来搀扶,虚惊一场。

      年岁大了腿脚总是不灵便许多,或许也与年幼时落水后留下的病根有干系,我一向有肺经不旺、腿寒力弱的毛病,年轻时还不觉着有什么,年纪渐长后便时有不便,皇上很关心我的身子,时有赐药,又叫太医日日来瞧,只是我已经看开了生死病老,若非顾念着皇上,我便是即刻死了也无妨了。

      我巍颤颤地抬步进了内殿,就见皇上坐在膳桌边正对太监说:“朕与皇兄都已年老,这门槛实在不便,不如锯掉一截,省得总绊脚。”

      太监们忙应下。

      我上前一步要打千儿行礼,皇上又忙摆手:“膝上本就不好,又爱讲究这些礼做什么,皇兄只管坐就是了。”

      皇上是最不爱讲究虚礼的,他崇西洋科学又兼爱老庄之言,是个务实的人,这性子几十年了也不曾变过。我知道他不喜欢,便也不多言,笑道:“谢皇上体恤。”

      我和皇上用膳,身边是不留人的,等太监们全走了,皇上便叹了口气,改了称呼:“大哥,明儿就是弘晋的周年祭,他的陵墓朕选好了,就放在朕的陵寝东边一处吉地,我给咱们仨留了位置,往后到了下头还在一块儿。”

      我鼻腔骤然酸涩,连连点头,只是发不出声音。

      沉默了好久,皇上忽而又道:“都是朕的错。”

      我摇头道:“这和皇上没干系……”

      “朕早就想让弘晋回国荣养,澳洲留给他儿子守就是了,谁知朕旨意还没下,先传来了他的死讯。”皇上声音低沉艰涩,“他是最小的……偏偏…往后阴曹地府一家团圆,朕该怎么跟阿妈额娘交待啊……”

      事已经过了一年了,我跟皇上仍无法面对。

      时常魂梦之中,好似又回到了幼时,弘晋调皮,先帝便将他的功课交给了皇上和我,要我们两个兄长好好教导他,那真是个头疼的差事,弘晋的脑子似乎总跟咱们不一根弦上,时时能答出我和皇上都意想不到的答案来。

      但他又极乖,要捣蛋了还同我与皇上说:“大哥、二哥,你们要不要更衣?”

      我问:“为什么?”

      他奶声奶气、义正言辞地道:“我等会儿要做坏事啦!”

      每回他和额林珠凑一块儿,再添上个爱出主意的佛尔果春,闹腾起来能将后罩房的屋顶掀翻。

      程额娘是最受不了他的,便丢给我和皇上教养,他便成日里都住在我们的院子里长大,上房揭瓦、追鹅逗猫,将我那撷芳殿的小院祸害得寸草不生。我们比他大了许多,像带半个儿子一般带大了,我驮着他捕过蝉,皇上手把手教过他射箭,顺颂常偷偷替他缝补衣裳,好替他瞒下淘气的事儿。

      等他长大了,先帝对他便有了安排,他也知道要担起责任,在各处的军营都历练过一段时日,还去过白哈儿湖跟在程家小舅舅身边学了一阵子船舰水师、澳洲风土,即便见过了沙场与生死,他仍旧嬉嬉闹闹,每回回京先赖在程额娘院子里住两日,再赖到我和皇上屋子里住,每每睡到日上三竿,撒娇撒泼,被我和皇上生拖硬拽才肯起来。

      我名字里这个暄是太阳之意,我却常觉着弘晋这样活泛、光明的性子才是太阳,我这样喜欢冷清安静的人,细论实在配不上这个名字。

      说起来我很不舍得他驻守海外,但这是国家大事,身为皇家血脉,已受万万民供养,也该竭力为百姓做事。也怪我没用,否则怎会让最小的弟弟去抗这大事?我对弘晋心里终究是愧疚,他年轻气盛不知海外凶险,还一个劲幻想着外头的世道是怎样的,见他高高兴兴的模样,我忍住了没有唠叨他,只是亲手盯着内务府安置打点他的行装。

      倒是顺颂哭得不成样子,拉着弘晋的手再三叮嘱,又将这么多年攒下的体己里拿出十万两银子,给他在外头用。弘晋推让不肯收,顺颂说:“都说澳洲府是不毛之地,你去了那边用钱的地方多,朝廷虽拨银两,但总是没有自己身边有钱来得便宜,你快收下,不要叫大嫂心里不安。”

      顺颂说,弘晋比她家里那堆兄弟姊妹不知好了多少,少年人有少年气,弘晋哪怕历经了那么多,人渐渐稳重,但身上依旧有那股气,真好。

      我揽着她,心里温软。

      她能将我几个弟弟妹妹当成了自己的弟弟妹妹疼爱,我很感激她。

      后来便是多年都不曾相见了。

      约莫五六年弘晋能回来一趟,后来我们都渐渐老了,他还曾写家信回来,唠唠叨叨的说往后回朝述职,不许再匆匆忙忙赶他回澳洲了,他定要多留些日子,还要赖在宫里住个够。

      实际上,他尽胡说,往年都是他自个住不了两日就操心什么羊毛要剪了、玉米要收了,又要盖什么大厂子,说住不惯要走的,他早就一颗心吊在那儿了,还总说是皇上赶他。

      因收着他这封信,皇上便道:“弘晋也年纪大了,是该让他回来了。”正商量谁接弘晋的手,却再也没见上一面。

      我垂下眼睛,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吃着那锅子。

      战事惨痛,但皇上只会比我更痛,除了弘晋,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没了两个儿子。军报递进宫里,他听完了一言不发,皇后忍着眼泪说了句:“这两个孩子没辱没了祖宗,是好样的。”

      永琛最小的儿子生得很像永琛,皇上和皇后都怕触景生情,将这孩子寄养在我家里,与我那堆孙子们一块儿每日玩闹,懵懵懂懂,竟还不知父亲没了。他说:“皇玛嬷说了,阿玛去天上当仙官儿了。”

      这几年真是糟透了。

      先是送走了阿玛、额娘,又送走了舅舅、额林珠和弘晋,前几日太医进宫来回说茉雅奇也有些不好。我真不知活得长久有什么想头。

      但顺颂说,你是大哥,底下弟妹比你走得早一点也好,咱们能看顾他们一辈子,就是身后事也能料理得妥妥当当,不叫他们吃苦。

      这话让我高兴了起来。

      皇上身子也不好了,我和皇上岁数相近,是从小一起读书写字、一起骑马射箭、一起参政当差这样长起来的。我不如皇上聪慧,只能替他管管内务府、宗人府,做这样不紧要的差事,但皇上有一回酒后,他却笑了笑说:“朕多亏有大哥相伴,否则朕真不知道要怎么撑到今日。”

      有皇上这句话,我总算为我这庸碌无为的一生找到了意义。

      原来我不是无用之人。

      幼时李额娘养过我的日子,我已经忘了,全然记不清了。后来唐额娘照顾我,我还能记得一点点,她手胖乎乎的,很软很温柔。再后来便是在程额娘身边呆了几年,那是我记事以来最快活的日子,我有兄弟姊妹相伴,能时时见到阿玛额娘,夜里暴雨惊雷,程额娘会把我们几个都拢到她床榻上,我们三人便能紧紧地挨着她睡。

      我不是程额娘亲生的孩子,额林珠一上榻就缩在里头抱住程额娘的左臂,还是稚童的皇上紧紧搂住程额娘的右侧,我胆怯不敢过去,便缩在床脚,是程额娘一把将我拉了上来,让我从后头抱住皇上,她则像一只张开翅膀的母鸡,两只手将我和皇上、额林珠都搂住了。

      雷声轰隆隆,程额娘笑着说:“不怕,这是老天爷打喷嚏呢!”

      皇上自小就很多为什么,我们都在笑话老天爷还能打喷嚏呢,唯有他问:“为什么呢?为什么老天爷总是下雨的时候打喷嚏?可也不是每回下雨都打喷嚏,额娘,为什么啊?”

      程额娘时常被他问住,但她从不摆额娘的谱,会认真地说:“额娘也得想一想呢,额娘也不是每件事都知道的,你以后知道了缘由,记得来告诉额娘。”

      平和又悠闲,我就是这样在后罩房长大了。

      石额娘进宫后,我就被挪到了她院子里,她成了我的新额娘。

      石额娘是性子刚强严苛的人,她自己事事都要做得最好,眼里不能揉一点沙子,也见不得蠢人,我自幼愚笨,唯丹青水墨、诗词上见长,但石额娘说那都是无用的东西,宋徽宗也是个丹青妙手、书法大家,但宋朝又是什么下场?

      我若是功课学业比不上皇上,石额娘便会要求我加练,时时点灯熬油到半夜三更是常有的事,后来皇上总是模仿我的字迹,替我抄书习字蒙混过关,好叫我能早些睡觉,否则到了上书房打瞌睡,被授课先生瞧见了,又要添一顿罚。

      那会儿我也不知对错,只觉着自己辜负了石额娘的期许,直到后来石额娘似乎犯了错惹怒了阿玛,我又回到了程额娘身边。

      我瑟瑟缩缩,程额娘却将我的行礼一箱箱都打开,每放一样东西都问我一回,我原先总说:“全凭额娘安排。”程额娘就不高兴,非要我说出来,在养育我的时候,程额娘总是希望我“说出来”。

      她也不拘着我诗画,她说:“有句诗说了,诗酒趁年华”,现在不做些自己喜欢的事,难不成老得走不动,手抖眼花了才做么?你就听额娘的,想做什么做什么,有什么干系呢。

      有她循循善诱,我这才慢慢地学会“何为我欲、我要、我盼”以及何为我。

      何为自我,是程额娘希望我用一生去参透的东西。

      “弘暄,你要接纳自己,也要学会爱护自己。”程额娘常这样对我说,“不需要事事让着弟弟妹妹,也不需要总是委屈自己。”

      可是对弟弟妹妹好,我心里不觉得那是委屈。

      “委屈自己做什么,你怎么不打他们?”

      “啊?”我吃惊地看着程额娘,她却弯起眉眼,爽朗地笑起来:“长兄如父,教训教训弟妹,名正言顺得很。”

      我回了屋子里一直在想——长兄。

      兄长,应当有兄长的胸襟,要护着弟弟妹妹,更要守护这个家。

      我有过很多的额娘,她们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但她们也都曾好好待我,我依旧感激她们,即便是石额娘,我也不恨她。

      最应当感激的是,我有程额娘这样的额娘,虽非亲生,却视如己出。

      这便是我的一生了。

      平庸的、无趣的一生,但却不遗憾。

      我很幸运,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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