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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动如参与商 ...


  •   应凉被关进水牢后的第一个春天是应溪出关的日子。这天,五雷山内门但凡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几乎全部前来迎接、或者说是来稳住她了。这并不是应溪原定出关的日子,而是由于内门修士的疏忽,不小心让吴景春溜了回来。应溪此时出关,吴景春和她说了什么可想而知。

      这天下午,门口整整齐齐列队的众人不由得都把心悬了起来,薄瑾川正是其中最紧张不已的那个。

      他的好徒孙苏亦鸣,不知从哪吃了太多的熊心豹子胆,连脑子都被撑地无法转动,居然自作主张向严昭轶揭发应凉对应溪怀有私情,还跟严昭轶一同去了应香陵闹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现如今应溪出关,未必能把严昭轶怎么样,他这个在内门没什么分量的小徒孙可以说是首当其冲。

      因此,当灵修塔大门轰然打开的时候,薄瑾川率先出列,拿着被汗水浸泡的滑不溜手的龙骨扇,赔笑着寒暄道:“大师妹,恭喜……”

      “恭你大爷薄瑾川!”应溪一身素色单衣,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过早出关的缘故,她的脸白无人色,身后跟着义愤填膺眼含热泪的吴景春。

      饶是薄瑾川知道应溪很直接很会骂人且做好了被骂的准备,此刻也不由得自觉难堪,好是一阵脸热。

      应溪从小一个人混迹在百战之地,于黑白两道之间谋生路,只骂了薄瑾川这一句已经算念在他是大师哥的份上口下留德了,一腔冲天的怒火直接泼向了应凉的法定负责人,温龄赋。

      颈间衣襟猛地收紧,温龄赋顿觉呼吸不畅,但见应溪一手抓着他领口,怒道:“温老四!你也跟着她胡闹!我看你真是要死了!”

      不用言明,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她”说的就是严昭轶。

      自灵修塔门开启的一瞬间,严昭轶就在等着应溪跟自己对峙,可她骂完一个又一个,却连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这简直比被应溪暴打一顿还要让严昭轶无法忍受。

      “师姐……”声音不知为何哽住了,应溪没有听见,严昭轶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应岚清!”

      应溪终于看了过来,严昭轶却没有一丁点得偿所愿的快感,她看着应溪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也不用怪罪别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我看得清清楚楚,风清剑上证据确凿,你如此动怒,莫不是……莫不是……”

      应溪眼神中的失望愈来愈不加掩饰,严昭轶本待要应溪一个准话,自己却先在这个眼神之下泄了气,说到最后愈发小了声音。

      “是吗?”应溪只说了两个字,却叫严昭轶顿时脸色煞白,只见她右手掌心幻化出湛蓝碧流,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

      严昭轶害怕地动都不敢动弹,眼神在碧流剑锋和应溪脸上紧张地来回转移,最终倔强地直视过去,一副就算应溪要杀她也不怕的模样。

      碧流剑锋却停在她膝盖之前,应溪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倒看得清楚。”

      严昭轶兀自颤抖一下,她对应溪比对霍明心还要敬惧,否则也不会偏偏在应溪闭关的时候才大张旗鼓地找应凉的茬。应溪看起来对什么事都云淡风轻不太关心的样子,但严昭轶却很清楚的知道凡事没有应溪不敢想不敢做的,她一定有自己的底线,但严昭轶却不知这个底线在哪里。

      这次,似乎是给她试探到了。

      “你去哪?”应溪从身边走过时严昭轶很是意外,她竟在隐隐期待碧流能够捅穿她的身体,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她在应溪心中依然有一席之地,依然拥有惹她生气的能力似的。

      但应溪头也不回:“去赎你犯下的罪。”

      回头时严昭轶只看到应溪决绝的背影,她不知自己如何就和应溪走到了如今的地步,也不知灵修塔前这一次言语交锋是她和应溪此生相见的最后一面。

      本该关押在水牢中的应子愈离奇失踪,内门修士对此皆一无所知。应溪下山寻找,从此,便再没了这师徒二人的音讯。

      循着熊熊燃烧的神女庙,应溪一路从应香陵走到燕国蓟都,目光所见之处,战火绵延不绝,百姓流离失所。许多年前她也曾是这些朝不保夕的生民中的一员,而今故国重游,她一人一剑一袭蓝衣,却发觉自己像是一个来自界外的游离孤魂。

      蓟都的国师庙修建在皇城北山的山顶上,烈火焚烧过后的焦黑的残骸中,一个破衣烂衫骨瘦嶙峋的男人正跪在香桌倒塌后的一片狼藉之前,埋头从中翻找着什么。他还活着,但已经死了一半了。

      曾经在昆山城流浪的经验提醒她,这个人实在找吃的,果然就看见那人不断从黑色的灰渣中摸出什么,不管不顾地塞进口中。他全部的注意都在对食物的渴望上,全不当心自己也早已成为了野兽眼中的食物。

      一只足有两顶轿子那么大的火红巨兽从无头神像的身后缓缓探出身体,前爪踩在神像执剑的右手上,尖牙利口中流出雨滴一样的口水,啪嗒啪嗒打在男人的后颈上。

      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终于抬起了头,嘴里还嚼着一截没有被烧完的木棍,在眼睛瞪大的同时硬邦邦的落在地上,惊惧过度之下干哑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看就要做了这红色巨兽的盘中餐,这人眼前生机陡现——一袭湛蓝衣裙忽至身前,右手高举一把带鞘宝剑,卡在巨兽口中,手腕微动便将着凶兽震开老远,变成了正常狐狸大小。

      “仙师!仙师显灵了,多谢仙师救……!”这人向应溪连连叩头,却在应溪转过身来后陡然僵住,颤抖的手指着应溪的脸,又指向神像原本应有一个头颅的方向,“嘎”的一声,喉咙里咽不下去的木块反涌上来,一口气顺不通,“梆”的一声栽死在地上。

      红狐狸精霸占这座山头有一阵子,无论是拜神的还是烧庙的无一不是一吓就走,像蓝衣女子这样敢于还手还很厉害的却是头一次遇见。它蹑手蹑脚从神像之后绕过来,探头嗅了嗅地上的死人,只有一股仿佛十年没洗过澡的臭气和一缕生魂飘散的死气。

      他本就没有吃人的打算,更何况是这么脏这么臭的司人。但他已经把家安在了这间破庙,不想就这么离去,便抬眼谨慎地戒备着这个厉害女人,低声口吐人言:“这是我的庙。”

      应溪道:“你的庙里,为什么供着我的像?”

      狐狸抬头,看看神像又看看她,“神像无头,你有头。”

      碧流唰的出鞘,狐狸心惊后退,然而这女人却并无恶意,“喏。”她将碧流递到狐狸眼前,“你看是不是一样的?”

      趁着狐狸比对碧流和神像手中石剑的功夫,应溪已经里里外外将狐狸看了个通透,不禁皱起了眉头。“你年纪不大,怎么遭此大难?”

      狐狸是听不懂这些话的,应溪自顾自道:“有人强行将你魂魄移位到这具身体中,用着很不顺手吧。”

      她伸手向这颗火红的小脑袋,却被狐狸躲开,警惕地伏低了身体。

      应溪站起身来,“问题不大,我教养一段日子,你就能把这具身体用服帖了。”她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跨过这具已经凉透了的尸身,边走边道:“不想被穿道袍的人当成妖怪关进小黑屋,就跟上来。”

      狐狸回头看了眼无头神像,算是跟这个同住多日的朋友道了个别,拔腿跟了上去。

      听见身后小跑着远远跟在后面的声音,这条下山的路应溪走的比上山时多了些安慰,嘴角处也终于有笑意浮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狐狸必然听见了,却没有回答。

      应溪一边转着剑一边自说自话道:“就算是有名字也该忘了。行,我给你起一个。”说着抱起一臂揉了揉下巴,思索道:“既然你长得红彤彤的,就叫小红吧!”

      狐狸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在应溪的脚边,反对道:“不好听。”

      应溪低头把他端详一番,又想了几个名字:“小黑?小狸?小桃花?”

      被狐狸全部否决后,应溪终于认清了自己起名废的事实,叹了口气道:“论起名,我师妹倒很擅长。沈婴,沈潇怀。潇潇君子,虚怀若谷……多好的名字。”她摇头一声苦笑,随口许了一个不会兑现的承诺,“等我把事情办完,她的气也该消了,届时带你回去让她给你起个字好意也好的。”

      “现在就先起个代号。”战火中幸存下来的唯余北山上遍野的篁竹,沉吟片刻道:“小昭说竹是‘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就先拟个代号,叫小筠吧。”

      战乱之年山谷细民侥幸没死的多半落草为寇,从蓟都到秣陵两千多里路,应溪带着一只狐狸被打劫了不下二十次,索性干起了自己以前在昆山成混帮派时候的营生——假扮侠女,劫富济贫。

      去秣陵的起因是应溪收到的一封书信,应溪阅后即焚,狐狸并不知道信中写了什么。

      一人一狐一路南行,在秣陵城中找了间茶馆落脚。应溪给自己和狐狸各要了一碗茶,忽然间听到邻桌的谈话声。

      “听说了吗?”

      “你说应家军?害!早传遍了,应家那个小将军简直天神下凡一般,以几百人对抗咱们几万大军!现在雍州城里的小儿晚上听见应家军的名号,都不敢啼哭。”

      “唉,真不知是哪来的煞星。欸……”一人抬臂捅了捅另外一个,很神秘道:“那件事,你听说了吗?”

      “什么?”

      这人四下环顾一周后,执着酒碗遮掩着道:“燕国老皇帝弃城而逃,有些王公贵胄没能跟上,其中就有……”

      对面那人恍然明白他所谓何事,连忙“嘘”了一声,低声道:“是那位秣陵公主家吧,哎呦听着可吓人了。一家上下几十口人,被她尽数砍去头颅,供与先祖牌位之前,然后一把大火烧了公主府,要于蓟都共存亡啊。也忒惨烈了些。”

      搁下茶碗,应溪放下铜钱,拎起狐狸的后颈皮,起身走出了茶馆。

      “我们去哪?”狐狸爬上应溪的肩膀问。

      “栖霞山。”进山前,应溪把狐狸从肩上拿下来,对他道:“今早我教给你的心法在此地多练几遍,便可将这具身体完全掌握。不许随我进山,如果明早我还出不来的话,说明你我缘分已尽,你可自行离去。”

      狐狸隐约知道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连忙说:“你教我本事就是我师父了,我跟着你。”

      “跟着我可能会死。”应溪坦白。

      狐狸认真道:“我跟着你。”

      应溪似有所感,不再说什么,径自往深林幽径地走去,任由狐狸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一路上路过几个坟包,上面一一写着些姓应的人名。应溪目不斜视,终于走到了一个人迹所不能至之处,应溪四下环顾,轻声道:“找个地方藏起来,待会儿也许会有一场恶战,如果我不能占上风的话你最好自己溜了。”

      狐狸听话地走到棵枫树后面,边给自己刨藏身的土坑边问道:“你会输吗?”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应溪调侃道:“记住了啊,如果我死在这,你自己溜自己的,去五雷山找我跟你说的严小昭,学好了本事回来为我报仇。”

      “你不会……”

      “嘘!”应溪刚制止了狐狸的声音,身边骤然风起云涌,回身后只见无比熟悉的一个人,同三位素未谋面之人站在一座小亭之前,亭中两人被麻绳紧紧捆缚在一处,口中布团塞得严实,却是不久前在茶馆议论应家军的两名男子。

      “温龄赋?”应溪皱眉看着面前这位小师弟,恍然间想起他曾是和燕国秣陵公主有过婚约的将门之后,心底骤然一寒,冷声道:“或者我该叫你——慕容温。”

      山风呼啸而起,满山枫叶唰唰摇动,那不合时宜的鲜红颜色像是在燃烧整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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