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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真假谎言 ...

  •   宋如筠已经写不出来东西很久了,他的上一个作品还是二十岁那年出版的首作《石中火》,他凭借这本书一夜爆红,在文坛崭露头角,成了小有名气的新人作家。

      后来他就没有再发表过任何作品了,外界提起他,大多语气惋惜,同时一定伴随着他去世多年或者他封笔了之类真真假假的传言。

      他的人生好像就真的如同石中火一般,在世间迸出一闪而灭的火花,之后就沉寂无声。

      也正因如此,他在他们的口中被赋予了太多信誓旦旦的猜测,为他蒙上一层又一层厚重的传奇色彩,加上他本人从未出面回应过这些流言,使得他们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夜幕降临以后,全城的路灯也随之亮起,朱红色的路灯杆的最顶端做成了类似斗拱的形状,与启封古建筑的风格如出一辙,景区内灯笼高悬,隔着树木远远望到楼阁一角,瓦檐发着赤金色的光,整座建筑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时不时有年轻的女孩路过,她们三五成群,身着汉服,手里拿着买来的糖葫芦或者切糕,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也会你追我赶的嬉笑打闹。

      雕梁画栋的楼台遍布景区,演员们卖力的表演让人偶尔也会恍惚,好像一瞬间梦回大宋,千年前的街头,或许也有这样的画面上演。

      风吹起女孩的裙摆,就连树上挂着的灯笼也开始摇晃,亭廊的灯光忽明忽暗,影子被拉得老长。

      启封的风总是很大,宋如筠为此感到费解,高中时学的那些地理知识早就被他忘得没影,他只好将这一切归咎为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要得到答案。

      面前的舞台突然开始搭建,景区的工作人员搬来一个又一个的大纸箱,他百无聊赖地靠坐在亭廊上,看他们拉开幕布,架起手机等拍摄工具,音箱和话筒也被搬到台上。

      舞台前面用极其坚固的栏杆隔开表演者和观众的距离,观众没有座椅,需要全程站着观看演出,在栏杆和舞台的空格处,倒是放了一排椅子,只能坐十来个人,应该是供演出者中场休息或者候场的时候使用。

      也是在这时,从舞台幕布后面钻出了一队人大跨步往这边走了过来,宋如筠一眼就认出了前两天的那个熟人。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夹克,发型不是那种干净利落的短发,而是稍微有些凌乱,类似狼尾的那种,前短后长,很难用言语描述出来,宋如筠只能用一句话来表达,就是一看就是玩摇滚的。

      他的眉眼挺拔,五官立体,锋利的骨相富有侵略性,是充满攻击性的帅气,给人第一感受就是过于桀骜不驯,好像这世界没有什么事物可以把他驯服。与此同时,他的身上又极具少年气,放荡不羁里参杂着未被世俗同化的天真。

      “喂,好巧。”
      贺随风走到舞台左侧,跟他打了个招呼。

      宋如筠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笑:“你怎么也在这?”

      “来演出啊。”
      贺随风指了指舞台,随口答道。

      对方在他身旁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口中点着,将烟盒递给他示意。

      他抽出一根,打火机不防风,火一次又一次的被吹灭,导致迟迟不能点燃,不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的男人就伸出一只手拢在火苗前。

      “谢谢。”
      宋如筠点燃后说道。

      他看着吐出的烟雾变成烟圈,一环套着一环,顺着空气向上飘去,要不了多久就消失不见。

      这一切和他的生活好像一模一样,面前总是有一个又一个的困难等着他,每当他觉得一切貌似开始好转的时候,生活就会给他当头一棒,告诉他你想多了。

      无数个类似这样的深夜里,他不止一次的质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根本没有办法面对自己写出的文字,那些不知所云的,毫无生趣的故事。

      他不断的歇斯底里式的崩溃,却又在太阳升起前愈合,偶尔他也会翻看网络上大众对他褒贬不一的评价。

      任何事物,有人喜欢也有人厌弃,大多数人把他捧上神坛大肆鼓吹,自然也会有少部分人觉得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他已经有六年的时间没有出现在公众眼前了,社交平台最新的一条微博是去年系统自动发送的生日祝福,不少人在评论区毫不吝啬的表达对他的喜爱,却反而让他更加惶恐。

      这些喜爱来得太不真切了,他们力赞他文笔的出众,故事的曲折,希望他能继续坚持创作好的作品,他做不到心安理得的接受,甚至认为这太过虚幻。

      到底是在写什么呢?

      他审问自己,可是永远也得不到回答。

      如果你问六年前名声鹊起,风头正劲的宋如筠他是为了什么在写作,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回答你是热爱,可二十六岁的宋如筠说不出口,他早就忘了初心了,写作在他手里变成一个工具,他用极其功利的方式对待写作,想以此来换得名利或者金钱。

      他当然也想成为名垂青史的伟大作家,在世界文学上留下光辉璀璨的一笔,可事实是他比谁都清楚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功,他注定只能做个三流作者,写些不入流的烂俗故事,被读者看完后就把他和他的作品甩到脑后,就算侥幸记得,或许也只是因为他露骨的性描写。

      但与此同时,他又只能不停的写,丝毫不敢懈怠的写,因为写作是他唯一能做或者说是唯一会做的事了,这是他对抗这个操..蛋的世界仅有的反击方式了,哪怕他写出的是连自己都看不下去的垃圾,是满篇废话的狗屁,他也还是要写,只有在写作时,他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说出来很可笑,和他的理想一样,可他不得不这样做。

      贺随风站在舞台上检查乐器,准备即将开始的演出,听到蒋寒灯问道:“启哥是不是不回来了?”

      他的身形一顿,“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过了半晌又说道:“没事,我也可以弹吉他。”

      乐队的人本就不多,贺随风是主唱,王启是吉他手,蒋寒灯是队内唯一的女性也是鼓手,她个子高挑,只是总冷着脸,还有个贝斯手张年,是年纪最小的,才二十出头,成天嘻嘻哈哈的对谁都一副笑模样。

      贺随风和蒋寒灯两人一个比一个话少,平日里乐队的气氛全靠张年和王启说话解闷,王启一走,张年就成了没捧哏的逗哏,也懒得开口了。

      随着演出时间的到来,台下的观众逐渐聚集,戴着牌子的工作人员连忙提醒他们就要开始了。

      冷不丁的,蒋寒灯兀的冒出一句:“贺哥,你不用想那么多。”

      “就是。”张年听了她的话大大咧咧地说道:“反正我们还年轻,演一场就是赚一场。”

      闻言,贺随风手握成拳状抵在唇前,低声笑了出来。

      他这几日心头的烦闷被这两句话一扫而空,至于什么内心的动摇、不可能成功的理想还有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我们不会比当下更年轻了,哪怕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至少在音乐响起的时候,我们还是要唱歌。
      他想。

      “天黑以后,世界变成圆形的光斑。
      ……依旧狼狈不堪的生活,再一次痛恨我无能为力。”

      贺随风站在台上,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演唱,好像在向这个世界宣战,手中的吉他是他唯一的武器,就这一刻,起码就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他的大脑处于完全放空的状态,只是凭借自己的本能和经年累月的习惯在继续无意识地歌唱,空白的大脑不断闪现一些画面,比如凌晨的日出,空荡的大街,还有夜市摊上的举杯,却又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想不起。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哪怕是再毫无起伏的人生原来在某一刻也会变得鲜活滚烫,可是你如果去追问这有什么意义,得到的结果只会是毫无意义。

      但好在贺随风从不追问。

      他很早就清楚自己并不热爱吉他,他做不到像王启那样从烧烤摊匆匆赶来只为演一场没几个钱的演出,然后再马不停蹄地回去继续烤串,抽出这两三个小时演出又能怎么样呢,每天这样不累吗。

      但如果你见过王启弹吉他的样子,那么你对问题的答案就一清二楚。

      这个场面描述出来其实有点滑稽,一个三四十岁五大三粗的中年人,用他长满老茧的双手去拨动琴弦,常年的劳作让他身上沾了洗不掉的油烟味,可他弹吉他的时候永远是笑着的,就好像不管弹得怎么样,光是演奏本身就已经能使他无比快乐了。

      而贺随风不是,他喜欢吉他,但没到不可取代的地步,当然,他在音乐这件事上是可以称得上有天赋的那类,这也是他至今还没放弃吉他的原因。

      大部分普通人都是没有一技之长的,我指的是能拿出来表演一番的那种,如果你觉得能放好多个屁或者能连喝三杯奶茶这类也能算作特长,并且可以引以为傲地在大众面前展示的话,那也未尝不算。

      从贺随风有记忆以来,他好像就没做过什么像样的事,成绩自然也是奇烂无比,以至于最后高考的分数只过了专科线,选专业时他胡乱填了些听起来像回事的专业,什么地理测绘、环境保护、建筑设计之类的,反正就是些一般的大专还不愿意开的赔钱专业。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一个都没录上,成功滑档调剂到了旅游专业,正式开学两个月他就退学了。

      在这种时候,吉他就成了他相依为命的东西,对于外界所有的盘问他都可以用一句我只想弹吉他糊弄过去。

      这招简直太好用了。

      ——都快三十了怎么还不找个女朋友结婚?
      弹吉他没挣到钱。

      ——最近工作怎么样?
      老样子,赚得刚够吃喝。

      但如果有人说都这样了怎么还不转行,随便干点什么不比弹吉他挣得多的时候,他就会打哈哈说没办法,谁让我就喜欢这个呢。

      这种话说得多了,偶尔贺随风也会想,我其实是不是爱弹吉他的?

      应该能说是爱的,只是这份爱和他爱吃楼下那家早餐店的灌汤包没什么两样。

      他对吉他的爱更多是来源于满足感,一种我终于有什么事做的勉强算得上不错的满足感。

      台下的观众热情地挥舞着景区免费发放的发光泡沫棒,跟着音乐节奏一起疯狂摇摆,发出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哪怕贺随风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是为他们而来,也明白就算换支乐队他们也是一样的表现,可是他还是产生了片刻的错觉,以为这是他们的演出会现场。

      景区十点闭园,人群全部散去后,留下的人只会觉得过分空荡,倒叫人有些不适。

      贺随风收拾完东西,看到那人还坐在那没动,趴在栏杆上对他问道:“还不走?”

      “抽完这根。”
      他扬了扬手中的烟。

      贺随风索性也点了一根,倚在护栏上狠狠吐出一大口烟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宋如筠。”

      “哦,我叫贺随风。”

      “我知道。”

      贺随风猛地抬起头,看到宋如筠嘴角勾出一个极浅的笑意,“你们乐队的歌很好听。”

      “还行吧。”
      他含糊不清地应了句,岔开话题道:“你是做什么的?”

      过了好半晌,他才听到对方的回答。

      “写点东西。”

      贺随风了然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刨根问底的想法。

      等到手中的烟终于燃尽,他们就着景区昏暗的路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出口走去。

      天早就黑透了,空中孤零零地挂着个月亮,现在这个时代,好像连看到满天繁星都变成了件奢侈的事,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们忘记了还能抬头。

      贺随风背上还背着那把沉甸甸的吉他,离景区关门还有五分钟,他走得很快,生怕被锁在这里面过夜,身后的人倒是不急不慢,脚步慢悠悠地,看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们唱歌的不应该特别注意保护嗓子吗?”

      他听到宋如筠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应该是吧。”

      “那你还抽烟?”

      “怎么,你们写东西的都管的那么宽吗?”
      贺随风觑他一眼,回怼道。

      宋如筠倒是被他这句话逗得乐不可支,理直气壮地说:“那当然,不然我们写什么呢。”

      贺随风也跟着大笑,想起什么后随口问道:“你怎么来这了,书卖完了?”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宋如筠本想逗逗他,可谁知贺随风抬头看他一眼,神色坦然地说:“我听假话,你编吧。”

      他第一次碰见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不由得哑口无言,随后失笑道:“我的书出版被拒了,来散散心。”

      对方显然愣了一下,不知道是该安慰他还是怀疑他,只能将问题反抛了回去:“这是真话吗?”

      宋如筠挑了挑眉,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笑,只是狡黠的双眼出卖了他的内心。

      “你可以猜猜看。”
      他说。

      贺随风转过身重新看向他,与他面对面站立,脸上是宋如筠从未见过的桀骜笑意。

      “我希望是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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