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三山》秋光入卷

81、阁楼

　　徐晦所中并非百日蛊，却也是一种致命的蛊虫，五日之内若不得解，他就会在痛苦中死去。

　　他躺在阁楼的小床上醒来，静静盯着屋顶，将那些坑坑洼洼的刻痕一道道数过去，感受蛊虫在血肉间游走。

　　透过小窗，他看见浓稠的夜色渐渐被晨光稀释，试着去体味徐行那些年被关在此处的孤单乏味，听到第一声鸡鸣，新一天的阳光洒在身上。

　　徐晦慢慢眨了眨酸涩的双眼，终于意识到，徐行不会来了。

　　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两个老人起得很早，一个出门去，一个在厨房做早饭，怕打扰到徐晦，努力压低声响。他吐出一口浊气，努力撑起身体，跌撞着下了楼。

　　“奶奶。”徐晦走到厨房门口，轻声唤她。

　　他回到了家，好像也回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没有血腥与杀戮，没有名利与权柄，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只等吃完早饭去上学堂。

　　“晦儿！你、你醒过来了，你终于……”徐秀布满皱纹的脸抽动几下，手里的锅铲都来不及放下，一把将徐晦紧紧搂入怀中，就好像这个头比她高出许多的青年仍是她最疼爱的小小孙儿，“你在外面受什么委屈了？和奶奶说，有奶奶心疼你。”

　　徐晦抚了抚她驼起的背:“没受委屈，奶奶别担心。”

　　昨夜徐晦一直昏迷不醒，她在得知噩耗时恸哭过一场，而今见徐晦站在自己面前，形销骨立，竟比她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还要死气沉沉，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怎么好端端的弄成这样了？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能……怎么就能……你要是不在了，要我和你爷爷怎么活啊！”

　　徐晦避开这个话题，弯起嘴角笑着问:“好香，早上吃什么饭？”

　　蛊虫在蚕食血肉，痛觉使他失去了控制细微表情的能力，徐晦以为自己在笑，他想装得神色如常，却不知自己脸上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

　　看到孙儿这幅模样，徐秀的心都要碎了。这是她女儿唯一的血脉，是她捧在手心里疼大的孩子，是她人生中最大的骄傲。可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抹一抹泪，一再追问已经失去了意义，现在能做的只有多陪一陪自己的孙儿，让他不至于孤孤单单地离开这个世界。

　　“奶奶给你做油炸糕，”徐秀强颜欢笑，“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枣泥馅。”

　　热油在锅里噼里啪啦地炸开，徐晦依在门边，看着祖母将包好馅的面团放进锅。她表面强装镇定，却仍然心神不宁，好几次油星子溅在手背上，烫起大大小小的泡来。

　　第一锅油炸糕熟了，徐秀将其捞到碗里放凉。徐晦趁她不注意，伸手拿起一个，被烫得“嘶嘶”倒吸凉气也不放，飞快地咬了一口，就像小时候那样，仿佛多等一刻就不好吃了。

　　“烫着你！”徐秀下意识要拍开他，看到那只惨白的手时动作忽地一滞，没打下去，从筷子筒里拿了一双筷子，“给你夹着吃，小心里面的馅。”

　　“哦。”徐晦接过筷子，“爷爷去哪里了？”

　　徐秀沉默了一会儿，背对着他说:“去镇上，叫你二叔回来，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她没直说是什么饭，两人却都心知肚明。徐晦没再继续追问，连吃了好几个油炸糕，觉得肚子有点撑才停手。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一家人……都有谁？”

　　“你，我，你爷爷，你二叔。”

　　“没了？”

　　“没了。”老祖母年纪大了，但是脑子不糊涂，当然知道孙儿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她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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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老人往日的午饭向来简单，一碗小米饭分着吃，再配一两盘清炒菜——并非家中拮据，只是老人习惯了这么过日子——今日却忙忙碌碌起锅烧油，又是杀鸡，又是和面，连常年不见的老二徐朴都回来了，路过的村民很是意外。

　　“徐二啊，你家有啥喜事？”村民探着脑袋，喊住正砍柴的徐朴。

　　徐朴不想跟外人多说，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嗐，能有啥喜事！难得回来一趟，吃点好的罢了。”

　　他一直在镇上务工，甚少关注家里，除了大姐去世、徐晦中状元这些大事，其余一概模模糊糊。至于妹妹徐行离家，直至今天被叫回来见病危的侄子最后一面，他从头到尾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家四口在沉默中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都不约而同地没什么胃口。徐朴心里茫然，徐晦强忍着浑身剧痛，两个老人则是难过得食不下咽，最后一盘盘菜被倒给了邻居养的几只羊。

　　徐秋实和徐朴借口消食，暂时离开这个一片死寂的家，徐秀收拾了碗碟去清洗，徐晦不知自己该去何处，便跟在祖母身后进了厨房。

　　“晦儿，中午吃饱了吗？”

　　“吃饱了，奶奶。”徐晦给她捶捶背，忽然想起什么事，问道，“是第五星送我回来的吧？他后来去哪儿了？”

　　说起昨夜的事，徐秀到现在还是脑子一片混乱，她记得徐行头也不回地走了，第五星倒在地上，没过多久醒来，捂着胸口狼狈离去，然后自己浑浑噩噩地回了家……

　　她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可能回家去了吧。”

　　徐晦抿着唇，点了点头。徐秀放了碗，似乎已经认命了，又似乎还有些期盼，“晦儿啊，奶奶问你，你要去找那孩子吗？”

　　他念念不忘的，无非就是见徐行一面。她的孙儿傻得可怜，满心惦念着一个无心之人，却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被毫不犹豫抛弃的选项。见徐晦几次三番试着引出这个话题，先前问“都有谁”是为此，如今问第五星的去向也是为此，徐秀觉得太累了，他累，自己也累。

　　去也好，不去也好，能不能见这一面，都好。索性就这样吧。

　　也许是她上辈子罪孽深重，这辈子才活该家门不幸。

　　徐晦张口，想说“去”，目光触及到祖母的神情，心头骤然一酸，握住她粗糙的、湿漉漉的手 。

　　“奶奶，我不去，”他将那双手合在自己掌心之间，“晦儿哪里都不去，就一直在家陪着奶奶。”

　　不去找第五星，不解掉身上的蛊，也不再惦念徐行能不能在那些阴谋中活下来，就这样待在家里，陪在爱他的亲人身边，静静等着死亡来临，结束这乏善可陈的一生。

　　他汲汲以求的，不过是推开那扇徐行说过的“门”，为此哭过，笑过，不择手段地杀人、自损，登过顶峰，也摔落过深渊，抛弃过什么，也得到过什么，以为已经抵达了门外的世界，兜兜转转，却发现自己站在门前，仍然是那个因为糖块塞不过去而急得想哭的小孩。

　　小姑姑走出了那间阁楼，而他，将自己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