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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湿衣 ...

  •   其实徐行并不清楚广泽君在哪里,只知道当时分别时,他去了青州的方向。
      青州东临黑水洋,徐行生在内陆,还从未去过海边,她兜兜转转走着,翻过最后一座山头,登顶时眼前霍然开朗,蔚蓝的海终于映入眼中。
      海边星星点点几座村落,此处沙砾特殊,如掺了银屑一般亮晶晶的,当地称为“银滩”,一场大雪后银白交错,好不耀眼。
      滨海的小村落闲适,恰逢渔人回港,拖着网兜到集会上卖鱼蟹,路边一坐,抱怨今日的坏收成。集会往来热闹,不过充斥着海腥气,她才靠近一步,就立马捂着口鼻远远退开。
      这一退,不巧撞到了身后之人,好像还踩了人家一脚,她忙转头道歉,见是一个戴着斗笠、提着渔网的中年女人。
      “不碍事不碍事,”女人冲徐行摆摆手,“大闺女,看你也是从外地来的啊。”
      她口音颇重,但徐行听清了那个“也”字,好奇道:“还有旁的外地人?”
      在这样偏僻的村落,来个外地人属实是新鲜事。徐行是迷了路才走到这里,难不成另一位外地人也是走错了路?还有这么巧的事?
      “半个月前来了个男的,俺们村可十几年没见过外人了!”
      徐行问:“他还在村里吗?”
      “在呢!”女人摘下斗笠抹了把脸,咧嘴一笑,“他就住在俺们村里,天天做了吃的挨家挨户送,真是个好人。”
      或许是什么师徒契之间的联系,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心中觉得,那个人就是广泽君。

      徐行随着中年女人去她们村里,问了方位,是村子最角落一所茅草屋。在那外地人来前一年,这家最后剩的老头子也去世了,屋子就一直空着,杂草丛生,很是荒凉,来来往往的人看见都会唏嘘不已。
      然而如今,屋顶冒着炊烟,架子上热热闹闹挂了鱼干和腊肉,徐行来时正值饭点,屋内锅铲碰撞间,隐隐还有轻快的哼歌声传出。
      真的是广泽君。
      分明半个月前才见过面,徐行却忽然有些久别重逢的酸涩感。
      这样寒冬腊月里一所温暖的屋子,袅袅炊烟与灶台前做饭的身影,十年恍如一梦,回得去的与回不去的,熟悉的与陌生的,如同打开又阖上的门,将她拉回山中的旧桃源,激起一片落定的尘埃。
      走到厨房的窗边,那窗子只从下面支起一条小缝透气,徐行猛地将其掀起来,笑道:“师尊!”
      “啊!”广泽君被她吓了一跳,旋即面露惊喜,“徐行,是你呀,怎么来找我了?”
      “师尊当时不是说过,十年之后下山与我一同游历吗?”徐行说着,探头去看锅里在炒什么菜。
      “是啊,又过去了十年,你也长大啦。”
      广泽笑得温和,拿筷子夹了一片肉放到徐行嘴边:“村民送的腊肉,尝一尝?”
      徐行毫不客气一口吃下,这腊肉的白肉居多,切得薄如蝉翼,几近透明,本就咸香,与小葱一起炒过之后滋味更是鲜美。
      “好吃!”
      徐行一弯腰趴在窗台上,晃着腿看广泽君忙碌,时不时伸手帮他递一下盐啊糖啊之类的调味料。广泽还在地窖里做了些酒酿,徐行去取了几坛出来,一坛留给他做甜汤,剩下的则挨家挨户去送掉。
      村民听那个中年女人说了,村里又来了个外地人,得知徐行还是广泽君的徒弟,交口称赞了一通,又塞给她各式各样的回礼,什么咸鱼海菜,甚至还有一盆滋滋喷水的蛤蜊。

      徐行来回灌了一耳朵乡音,回到茅草屋,张口与广泽君说话时都多少带了些海味儿。
      “师尊,我回来了。”
      广泽坐在桌边等她一道吃饭,见徐行大包小包提着东西回来,忙上前迎接。
      “你先坐下吃饭吧,我去安置这些东西。”广泽道,“好鲜活的蛤蜊。徐行,你明日想喝蛤蜊汤吗?”
      徐行想了想,诚实道:“我没吃过海鲜,但是可以试一试。”
      她知道自己闻到海腥气会难受,八成吃不下这些海鲜,但若仅凭这八成就扼杀剩下的二成可能,吃饭是如此,所有的事都是如此,永远只吃喜欢的食物,永远活在安逸舒适的地方,割舍掉这二成,却看不到二成之外,才是真真正正的世界。
      凡是人都避不开与生自来的惰性,但人之所以为人,不正是要与一些天性作抗争吗?
      “好啊。”广泽君欣然,放好东西坐回桌前,给徐行盛了一碗汤,托着脸笑眯眯地看着她,“慢点吃,小心烫。”

      他先前没料到徐行会来,只做了一道菜,米饭也焖得少了些。两人各分半碗,热气腾腾地吃完,徐行去打水洗碗。
      “师尊不是喜欢热闹么,怎么会来这里?”
      广泽在外面翻看架子上挂的鱼干,闻言道:“这里也很好。长安城是大热闹,这里是小热闹。”
      “师尊开心就好,我也很喜欢这里。”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其间广泽君还掰下一小块鱼干让徐行尝尝味道,看她咸得龇牙咧嘴,广泽半是心虚半是好玩地笑。徐行慢悠悠将碗洗完,擦了擦手,打算去海边走一走。

      还是那一片海,与她在山顶上看到的广袤并无区别,但走到岸边时,一切忽然具体起来。
      银白的松软的沙,掺杂着贝壳碎屑,海潮涌起又退去,送来一阵咸腥的风。海与天的距离无限接近,四望而去,几乎要让人以为海倒扣在了头顶,抑或是天落到了地面之上,一片混沌,宛如万万年前未开辟的天地。
      徐行躺在滩边,听惊涛拍岸,看浪雪起卷,潮水慢慢涨起,一次次漫过身下,冲刷发丝,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之上。
      总听人说,心烦意乱便去看一看海,何其缥缈,何其壮阔,自己小小的烦恼不过就像湿衣沾身,无足轻重。
      说她是狭隘也好,是自私也好,在辽阔的海之前,徐行偏要为这湿衣难受。
      她撑着身子站起,衣衫沉甸甸地向下坠着,淅淅沥沥滴下水来,她缓缓前行,踏过沙滩,看自己的脚印被淹没,什么都没有留下,却毫不在意,继续向前,海水没过小腿、腰身、胸口……直至头顶。
      徐行脚下的沙地逐渐消失,她完全浸入海水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如一根落入水里的草叶,纵之所向,漂泊无依。
      何以落入一片海,便要将自己化作一滴东流的水?
      茫茫海面之上,惟余她一人。

      徐行不会凫水,入海之前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要怎么回来,只凭吐纳之法一直屏着息,浮在海面上看天色渐暗,看夕阳落下,不知过去多久,她见一艘亮着灯的渔船,才划拉着水游过去。
      她一翻身滚入船舱,将船上打瞌睡的人吓得一个激灵,大喊一声:“谁!”
      徐行提起灯盏照了照自己:“是人,别怕。”
      船上是个年轻的女孩,她警惕地将桨挡在身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恍然道:“你是中午给我家送酒酿的姐姐。”
      “你记得我?”徐行诧异,午时不过匆匆一面,她对眼前的少女完全没有印象。
      “记得啊,因为姐姐看上去就很特别。”少女放下桨,在舱里翻找一阵无果,便要脱下自己的外衣为徐行披上。
      徐行按住她的手,摇头拒绝:“谢谢你,我不冷——什么是‘我很特别’?”
      她没想到这样司空见惯的搭讪话术还能落在自己身上,颇觉新奇。
      “就是……读过书的样子嘛。”少女搓了搓衣角,苦恼道,“哎呀,我不会说,反正和我这种不识字的完全不一样。而且姐姐的名字也好听,比我的好听多了。”
      徐行见她脸上有灰痕,头发乱糟糟的,伸手帮她理了理,轻柔地问:“你叫什么?”
      “我叫多鱼。”她说,“因为爹娘想要我家天天打好多鱼。”
      “是么。”徐行笑了笑,她家人想的到底是“多鱼”,还是“多余”呢?
      “姐姐怎么在这么远的海里?”
      “我游着玩的。”徐行道,“你呢?为何夜里不回家,仍在船上?”
      “爹娘要我来祭海神呢。”多鱼四处张望着,压低声音,“姐姐,你一会儿悄悄藏好,别让海神看到你。”
      徐行的心猛地一沉:“什么海神?”
      “就是海里的神仙,保佑我们出海平平安安。”多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们村子每年给海神供一个人当祭品,今年轮到我家了。不过我不害怕!爹爹告诉我,我一个人能保全村平安,这是天大的好事呢!”
      徐行不由蹙眉:“这天大的好事,他为何自己不去做?”
      “爹爹要出海养活家里,弟弟聪明,以后要上学堂。只有我,爹爹说我又没力气打鱼,又笨得不会念书,白活着浪费,当个祭品正好。”
      任谁听到这样的话从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口中说出,都会觉得万分愤慨,徐行看着多鱼,她眼睛亮晶晶的,倒映着夜空中的星辰,与这黯淡的命运全然不同,心中忽然倍感悲凉。
      小船之上没有风帆,舱内空空荡荡,也没有食物与水。将她当作祭品之人,她的爹娘,除了一盏将灭不灭的灯,完全没有给她留一条生路。
      到底是谁说,这个世界在慢慢变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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