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三山》秋光入卷

43、行止

　　徐行以为阮游口中的小舅舅会住一所富丽堂皇的大宅子，没想到引路符却越飘越偏，一直到城外还不停，穿树林，绕小道，蹚过一片水稻田，才终于停在一座不起眼的木屋前。

　　“你确定这里能住下我们二人吗？”徐行站在门口问。

　　阮游没来过这里，只知道小舅舅在家书中说，他住所附近有一棵千年银杏树如何如何。她问了当地人，这千年银杏整个锦官城只此一棵，应该不会出错吧？

　　“不确定，反正来都来了。”阮游说着，伸手敲敲门，喊道，“行止，你在不在？”

　　“外面是谁？”

　　屋内有人应了一声，听上去很清润，一时间徐行还以为是广泽君在说话，说起广泽君，这一两年他就要去玄灵大阵献祭了吧，难道非去不可，没有别的办法么……

　　她胡思乱想间，门开了。一个青衫的男子立在屋内，长发半束着，肩上披了件很厚的氅衣，虽然穿着闲散，却能让人一眼联想到《淇奥》中描绘的君子之姿。

　　“幺儿？”完全没想到阮游会出现在这里，他愣了愣，大概是受不得寒风，别过头咳了两声，“咳咳——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想继续当皇帝，就逃跑了。”她指指徐行，“我和她到了锦官城，没地方住，想来你这里借宿一晚，可以吗？”

　　“请进吧。”男子对二人笑了笑，侧过身去，“这位是……”

　　“叨扰了，我是徐行。”

　　“徐姑娘客气了。在下姓施名宴，字行止。”

　　施宴说着，引二人到屋内坐下。这屋子不大，只住着他一人，内里略显陈旧，但好在整洁，还烧着许多炭炉，让人有种温暖如春的错觉。他从炉上提来一壶热水，却一时找不到多余的杯子，只能用碗将就。

　　徐行看着他的身影，心想，原来他就是施宴。

　　那时她问起谈霏关于这位大师兄的事情，谈霏没什么好脸色，说他心术不正、贪慕虚荣，分明天赋异禀，被视作广泽君之后唯一有望臻至化境的文修，却半途而废，回到凡间追名逐利。但临走时广泽君又说，这位大师兄品性端正，可以信赖。

　　她还为此疑惑了一阵。现在看来不必再空想，施宴本人就在面前。

　　“行止，你肯定猜不到，徐行也是广泽君的徒弟。”阮游乐衷于揭晓各种出人意料之事，“而且不是我这种挂名的，她是亲传弟子哦！”

　　听到“广泽君”三个字，施宴恍惚了一瞬，自己与从前在循天的日子之间仿佛已隔了云山万重，模模糊糊，似假还真。他淡淡地笑了笑，道:“是么，那徐姑娘就是我的师妹了。”

　　二人相对而视，却没有一人记得循天的礼该怎么行。

　　“你们继续聊，”阮游道，“我出去玩会儿。行止，你说的那棵大银杏树在哪里？”

　　施宴指了西边，温声叮嘱她“早些回来”，阮游一走，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炭火毕剥的燃烧声。

　　他不作声，徐行便自顾自地喝水，喝到第三碗时，终于听到施宴问:

　　“徐姑娘，广泽君近来如何？”

　　“师尊在信中说一切都好，”徐行想想，又道，“谈霏也暂且无事。”

　　施宴却摇了摇头，“他的身子，不知能撑到几时。”

　　若非寸碧山灵气充裕，加之有丹药调养，谈霏怕是真的活不过二十。不过这样又能再支撑多久呢？一想到总有一日会收到他的死讯，二人再次沉默下来。

　　这次是徐行打破了沉默，“关于玄灵大阵一事，眼看十年又到，师尊真的非献祭不可吗？”

　　“我从前也这样想过，除非再有天生灵体现世……”

　　“必须有人去献祭吗？”徐行道，“我从未听说过需要献祭才能维持的阵法。”

　　“玄灵大阵千百年来一直如此。”

　　“若这次师尊不去呢？说不定这阵法根本不需要每十年献祭一次？”

　　施宴看向窗外暮色，叹息道:“试错的代价太大了，灵洲承受不起。”

　　“过去九百年是这样，今后也要一直如此吗？”徐行尽力压制自己没由来的愠怒，“那我们这些修士，与啃食血肉的蛆虫又有何异！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师尊活在这世上有多痛苦。凡人尚且有‘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之叹，他呢？他活了千年，受众生景仰膜拜，却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主宰！”

　　徐行攥紧广泽君给的香囊，里面鼓鼓囊囊的香料硌得她几乎想要落泪。

　　“师尊夜里从来不睡，榻上总放着一把匕首，我觉得奇怪，后来才明白，他心中难受无处抒解，只能在桌上刻痕，桌上刻满了，他就在自己的手臂上刻。往往夜间伤得血淋淋，白天就会愈合，然后若无其事地去文院上课。”

　　“我不想让师尊一个人待着，便常以吃宵夜的名义去找他，他从不嫌我烦，反而一副很开心的模样——你知道吗，他开心到甚至让我觉得可怜。”

　　“可怜。”施宴嚼了嚼这个词，垂眸道，“广泽君的往事，我听岑掌门提起过一二，的确令人唏嘘。”

　　“什么往事？”

　　施宴又为徐行添了一碗水。

　　“九百年前，他年少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