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3、番外3 ...

  •   广泽君去后山找过燕放,她正一手酒壶一手笔,笔蘸了酒液在地上涂抹。

      不知在写什么,只知她写了干,干了写,疯疯癫癫,不甚清醒。

      看见广泽君,燕放“哈”地笑了一声:“是你!”

      她日日不是醉着就是醉着,此刻也不例外,迈了两步忽地腿一软,咣当趴在地上。

      广泽想扶她起来,却被一手推开。燕放提起酒壶往他身上砸,醉眼迷离没看准脑袋,见人没被砸死,很泄气似的,又在地上厚厚一层落叶间扒拉出个坑,把自己的脸埋进去。

      没人知道她在发什么神经,但是燕放自己心里清楚——

      一看到这个人,她脑中就只剩下满地的血、头颅,还有其余待死之人痛苦的求饶。

      那都是她的亲人。

      她要把头埋得多深,才能阻隔那么凄厉的哭喊。

      ————

      要说燕放一生最风光得意,那必是曲江池畔倚马千言,才惊四座被燕王奉为座上宾之时。

      庆贺或讨好的杯盏车水马龙般碰过去,燕放头一回饮酒近百盏,饮罢瘫在案上沉醉不醒。燕王也不与她计较,大笑着任她少师一职,领宫中编撰,且特许她与国同姓,不必避讳。

      一介草民登堂入室,成了王室子弟的老师,这是天大的美谈。至此举国上下文人雅客无一不知燕放大名,无人不传抄她的诗文;再到后来,“燕放”这二字竟渐渐演变成“文采”的代名词,学子间互夸文章好,少不得来一句“您的文章很是‘燕放’啊!”

      燕放本人呢,并不是什么谦虚内敛的性子,她就爱张扬,听了旁人的赞赏能“三月不知肉味”。可惜醉了三日,将任职前的休沐日睡了过去,没机会去听一听街头巷尾对她的激赏,为此燕放心情很是不爽,黑着脸去给小殿下讲第一堂课,把人家孩子吓得战战兢兢。

      “知道我是谁吗?”她问。

      小殿下抿了抿嘴,斟酌字句:“您是……老师。”

      “还有呢?”燕放抱臂,“我是什么样的老师?”

      “您是……”小殿下偷眼去瞧燕放的神情,似乎摸到一点门路,“绝顶聪明、天资卓绝、举世无双的老师。”

      “哎。”燕放被夸得浑身舒畅,大逆不道地呼噜了一把小殿下的脑袋,“乖宝宝。”

      数年间,燕放的官职好像在原地扎了根,不曾升过,也不曾跌。日日除了教导小王子、编撰《燕书》《论典》,就是在燕王宴会游园时被宣去随侍,赏一赏盛景,写一写诗文,放到后世看,充其量算个六品翰林待诏。然而燕放乐得逍遥,她本没什么升官发财的志向,只要找到合适之所,能让天下人都领略她的文采,这便足够了。

      王宫中酒池肉林之景经她妙手,往往能夸得天花乱坠,但凡燕王传召,无需构思,当场铺开纸笔,洋洋洒洒,大赋一出动辄字三千,从面前的庭园到王都再到九州三十六郡,最后落于燕王之英明,宇宙之共主也。虽然常因吹牛吹过了头而饱受诟病,却没人能否认她燕长风文思奔涌,如黄河之水滔滔不息。

      搁笔后君王大悦,群臣激赏,白纸黑字从一双手递到另一双手,由宫内流到宫外,举国传抄,一时洛阳纸贵,是为“长风体”。

      ————

      燕放名声大噪之时,可怜小殿下字都没认全,每天却要早起背上十句夸老师的话,还不能重样。

      而当世间所有褒奖的字眼都被用尽,他也从一点点大的孩子长成了少年。

      “这是我教出来的学生?”燕放提着小殿下交上来的课业纸,左看右看,找不到一点自己的风范,“小殿下啊,你这都写了些什么?旁人质木无文,好歹能称一句风格素朴——你写的纯纯是被一万个人嗦过的鸡肋吧!”

      小殿下只长了个子,没长心境,委委屈屈低头捏衣角:“老师教训得是……”

      燕放啧了一声,不耐烦道:“你委屈个什么劲?我辛辛苦苦教你十多年教成这样,我还没委屈呢!”

      近来烦心事多,竟提笔不成文。燕王垂老,不再大肆宴饮,也严禁权贵铺陈扬厉;加之国力孱弱,外敌环伺,一时人人自危,再没心情吟什么风花雪月、春华秋实。

      她再怎么不知收敛,也该有所顾忌,于是就安心在宫中教导小殿下。小殿下千娇百宠长大,一挨骂就掉泪珠子,燕放好奇他到底存了多少眼泪,动不动就说上几句重话将他惹哭,随后在脸下接个大缸,放他一人在那里啪嗒啪嗒。

      今日也一样。中途燕王传召,她把缸端过来,叫小殿下先哭着,自己去去就回。

      “燕卿来了。”燕王抬起浑浊的眼看她,随手指了一张摆好纸笔的几案,“河西郡守拥军自立,孤不日将出兵讨伐,燕卿作一篇檄文吧。”

      作檄文不是什么好差事,燕放隐隐觉察不妙,然再三推辞无果,只能慎之又慎草就一篇讨河西檄,呈上之后,燕王竟勃然大怒。

      “放肆!”他摔了卷轴,“好一个‘獠狡无仪’!”

      燕放不知他何故震怒,心中还在想这死老头发什么癫。

      一旁随侍笔墨的宫人早就扑通一声跪下,见燕放还呆立着,连忙扯她袖子,“快跪!燕少师快跪啊!”

      燕放跪下,压低声音问:“什么情况?”

      “少师犯讳了!”宫人的头几乎要贴在地上,全身抖个不停,“王上先时正因河西造反之事恼火,您这次恐怕大事不好……”

      说到这里,燕放才猛地想起,燕王名讳正是东方仪。

      而她不仅没避讳,反而胆大包天写了个“獠狡无仪”上去!

      “无仪!”燕王冷笑,“孤若没记错,这词出自《相鼠》吧?”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臣无心之失……”

      砸下来的纸镇打断她的话,额角一阵尖痛之后,血流入眼中,又随着汗水滴落。

      “罪臣燕放,勾结河西、犯上作乱,夷三族,斩首弃世。”

      这样的的结局已足够可笑,但更可笑的还在后面。

      亲人的头颅一个个滚落,轮到她时,铡刀却倏地停下了。

      监斩官宣布,小王子继任广泽君,燕王为其祈福,大赦天下。

      燕放的命留了下来,名却从此被一笔勾销。她重新被关回不见天日的监牢,已经成为广泽君的小殿下来探望时,她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

      “道宗不是给了你许多丹药吗?”燕放伸出手,“分给我。”

      在灰败的监牢中,唯一燃烧的是她的恨意。

      她要活千千万万年,成鬼也好,成魔也罢,熬死燕王所重视的每一个人,亲眼看着整座王朝覆灭。

      ————

      “饮酒伤身,”广泽君顿了顿,终于将那个许久未唤过的称呼说出口,“……老师。”

      “哎哟哟,当不得。”燕放举起胳膊胡乱摆手,看上去万分惶恐,“草民戴罪之身,才庸识浅,哪敢自称是您的老师!”

      广泽跪坐在她身边,正像一个乖乖听师长训诫的好学生,“老师心中有怨也是应该的,实在不必自贬。”

      “怨?”燕放大笑,“当然怨!我怨啊!”

      她摇摇晃晃翻身而起,上指天:“我怨天,生不逢时,万古如长夜!”

      又指地:“我怨地,小小燕国弹丸之所,养不起我这才高八斗之臣!”

      “我还怨人!”她手中的秃毛笔直指广泽君,“捧我、杀我,召之如肱骨,弃之若敝履!”

      “我燕放之名合该震彻寰宇,千古流芳。若非你的好父王作梗,《燕书》《论典》本应署名,文圣庙里供的该是我的塑像,而不是那鹤发长须的无名老头!”

      她遭史书除名,然文章光焰万丈,后世追封文圣,只能凭字里行间去窥探,一群学士争来吵去,最后认定文圣是古燕王朝时期一位骨骾有气的男性老者。

      世事本如此,奈何多怨艾。

      广泽君抬头看看她,最终还是垂下了头。

      “少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把年纪了,还当自己是小娃娃?”她叉着腰,一副无赖做派,“你不是总避着我吗?怎么现在不避了?”

      “从前是学生心中有愧……”广泽敛眸,轻轻叹息,“还是不说从前了。学生想寻个安静的地方羽化,特来与老师道别。”

      “你要自戕?”燕放听了他的话,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冷笑一声,伸手去掐他的脸,“殿下,我的小殿下!你怎么也落到这般田地了?哈哈,报应啊!”

      “要是我没记错,你的娘亲老子还有什么姐姐兄长都是自戕而死的吧?快去快去,和她们死一起去,死个干净,让老娘也看着开心!”

      她骂得着实难听,还提起了最不堪的往事,广泽君却也不生气,又道了一次“学生告辞”,才缓缓起身,向山林中走去。

      他的脚步很慢,但没有迟疑。

      “喂!”

      燕放喊了一声,枝头鸟雀惊飞,广泽君没有回头。

      “东方悯!”

      这是他的名字吗?

      大概吧。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