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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牵思戒 ...


  •   九歌镇,赌坊。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哎!”
      骰子、牌九、押大小。赌坊不大,却熙熙攘攘,每一桌台面周围都挤满了人。下注的、围观的、叫好的,赌赢了喜形于色面露癫狂的,赌输了捶胸顿足满目绝望的,叫嚷呼告声不绝,端的是喧闹又嘈杂。
      若看得仔细,还能看到人群里牌九桌上有一位心一横下了重注,紧张得瞳孔都变了颜色,虎牙眦出来,就差一对圆耳朵。而十指翻飞、在张罗推牌九的娇俏老板娘身后,愉悦轻摇藏不住了的,分明是一蓬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赌客出来进去络绎不绝,赌坊门口坐着一个老乞丐,一身破衣烂衫,身边放了一把坚果,他正眯着眼睛边晒日头边吃。其中有果壳太硬了,就用石头砸上两下,悠哉得仿佛和身后赌坊处在两个世界。
      有赌坊的熟客走来,远远地拿老乞丐逗乐子:“吴老二,今天把你那万贯家财赢回来了没有?”
      吴老二懒懒抬眼:“就差一点了!差一点。”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
      笑声还未息,赌坊里喧哗骤起,一个凄厉男声叫喊道:“别拉我!起开!就一把,就让我再赌一把!俏娘……就让我再赌一把!”
      温柔女声道:“陈公子,你已经没有筹码了呀?”
      “我有房契!我的房契!俏娘,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房契已经和你欠的债抵了。”平日里甜蜜的声音如今成了淬骨的毒。
      男人沉默了片刻,绝望道:“那我还有女儿!我的女儿!”
      嗓子都叫破了音。
      逗完了乐子的熟客好奇地探身往人群里看,吴老二头也没回,只是轻轻一叹,又摸住一颗核桃。
      他一手把住核桃,另一手抓起石头要砸,却莫名感觉手里动了一下。但等拿起核桃查看,观察了半晌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只道是出了幻觉,然而等他再次举起石头,只见那核桃在他手里颤了两颤,竟自行慢悠悠地转了起来。
      吴老二吓得赶忙撒手,那核桃却没有落到地上,而是缓缓飘向空中,见风就长,须臾间长到了人头大小,颜色深黑,沟壑狰狞,转得越来越快,甚至隐隐响起破风之声。
      赌坊门口的人群都在垫起脚尖看热闹,谁也没注意这边。
      吴老二牙齿打颤,脚软如泥,抵着墙一寸寸往上挪,好不容易站直了身。他颤巍巍指向那核桃,向身旁摸索着想要叫人,却看到那巨大核桃顿了一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拐了一个弯,疾速向赌坊内冲去。
      不顾周围的零星抱怨和抗议,吴老二连滚带爬地用力挤开众人,来到赌坊门口,就见那核桃直直飞到仍在叫嚷的男人面前,停了下来。
      男人惊讶地住了嘴,赌坊也慢慢安静,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都看向了男人面前滴溜溜旋转的巨大核桃。
      就在这死寂之中,那核桃的旋转渐渐放缓,突然“咔吧”一声,裂了一道口,声音在静下来的赌坊里格外响亮。接着裂口如冰隙蔓延,开得越来越大,等整个核桃几乎要劈作两半,又缓缓分开,仿佛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
      面对这异样的情景,众人都不由屏住呼吸,悄悄后退,视线却似被吸住了一般,片刻也不敢游离。
      一种仿若骨骼碰撞揉搓的难言闷声在所有人耳边悉索,又安静了。但这一息危险的沉寂很快过去,那张开的大嘴中蓦然弹出两排掌长的尖利牙齿,向男人的面门直冲而去!
      “啊啊啊啊!”男人惊恐地大叫,连连后退,但早已是躲闪不及,他的整张脸瞬息之间便被裹住,又是一阵让人牙酸的咯咯脆响,大嘴合拢,竟是眨眼间就将他的头一口咬掉!
      而后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这吃人的怪物又滴溜溜飞了出去。
      一股血柱直直喷溅到天花板上,男人没了头的尸体无声倒地。尖叫声再次响起,人群相互推搡,不要命般向赌坊外逃去。

      “话说八百年以前,有一对举世闻名的千古仇敌——人主山君、妖王愁胡。那时人和妖不比当下,是势不两立、争斗不休,整个九州大地动辄喊杀不止、血流成河。山君愁胡两人俱有通天本领,为一了百当,相约决战于昆山之下。当是时,四海之异士能人悬于空中、遮天蔽日,八方之猛兽妖禽聚于谷底、啸彻山林。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杀他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然而,就在此时,也不知那白衣山君使了何种手段,引得愁胡屏退左右,同他一道走入昆山那亘古不变的云雾中。昆山,诸位是知道的,九州第一神山,诡秘莫测,有进无出。又不知过了多久,等得众人直要杀上山去,山君终于再次出现。此时他一身白衣早已被染得血红,一身精纯灵体摇摇欲坠,手里抓着的——”
      一道醒木炸响。
      “——赫然正是那妖王死不瞑目的头颅!”
      老旧的小小客栈,台子上摆了一碗茶水,几叠吃食,台后干瘦的说书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指点江山,说得双眼放光、唾沫横飞,底下的客人却兴趣缺缺,意兴寥寥。
      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这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你来了半年,就在这翻来覆去地讲了半年,你没说腻,我们可都听腻了!”
      说书人捋了捋胡子,顺着摆在桌子上的一盘炒青菜往上看。
      两撇八字胡,一角三棱嘴,一对横线眼,嘴里还在一动一动地咀嚼——虽然没角没毛,但那人模人样的衣冠上顶着的,分明是个山羊脑袋。
      说书人敷衍地挤出一个笑:“不好意思,那大爷想听点什么?”
      “不如说说镇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杀人怪物之事,如何?”另一道清亮声音开口道。
      一句话引得酒馆里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说话的是一个寻常打扮、眉目清隽的青年,就坐在说书人台边,一双漆黑双目似一不留神就要看到人心里,教人在大阳天生生打一个冷战。
      似是看出了说书人的退怯,青年微微一笑,笑容柔和如春雪初融,又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说书人张口欲言,却一不小心卡了壳。一道黑影从房梁上冲下来,对着他的脸“嘎”地大叫一声,用嘶哑声音嚷道:“快说啊!哑巴了?”
      说书人差点被吓了一个趔趄,未缓过神来,便听青年温声道:“小黑,不许这么没礼貌,快回来。”
      那黑影落在青年肩上,原来是一只几乎有鹰隼大小,羽毛油光水滑的大乌鸦。它站在青年肩上咂了咂嘴,抖了抖羽毛,依然虎视眈眈地盯向说书人。
      说书人战战兢兢赔笑道:“这位鸦大人真乃天生灵物!”
      被称作小黑的乌鸦又对他不满地“嘎”了一声。
      说书人赶忙改口:“灵禽!灵禽!”
      青年一耸肩,它顺势飞起,走之前不忘回头瞪说书人一眼。
      青年向说书人抱歉一笑,招呼小二过来,另倒了一杯茶,向对座一抬手。
      说书人从善如流,坐到他对面:“不知公子是?”
      青年亮出一块厚重铜牌,上边赫然写着:镇异提刑司顾山青!

      人有镇异提刑司,妖有扶正按察使。
      妖魔精怪人鬼仙,俱藏九州,这两者的鼎鼎大名却堪称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因自古杀人害命之事源源不绝,而其中一些,要么是异人手段离奇,要么是精怪行事狡诈,犯下的奇诡疑案远远超出一般捕快的手段。镇异提刑司和扶正按察使,便是专门来解决这些案子的。
      这世间异人和大妖原本都是极少数,寻常小妖行于人世,也只是寿数长些,大多安分守己。九歌镇是个小镇,地处偏远,镇民安居乐业,平日连凶案都很少发生,不想这次竟然惊动了镇异提刑司。

      说书人面露惊奇,赶忙欠身行礼:“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只是这怪物极其古怪,公子可有何异于旁人的神通?”
      顾山青微笑道:“请先喝茶润润嗓子。”
      他没回答,说书人也不在意。
      说书人没有如顾山青所说那般去端起那杯茶,只清清嗓子,又像方才说书一样,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公子问我当时的情形,那可真真是要吓破人的胆!当时也不过刚到晌午,大家在赌坊里玩上两把,图个乐子,忽然有人听到风声由远而近,呼呼作响。这边刚听见响,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那怪物身高九尺,浑身黑毛,快如疾风,势如闪电,谁也没看清它是怎么进的赌坊,只觉一阵微风飘过,再回过神来,地上就只剩了一具无头尸体!”
      顾山青抿茶笑道:“既是谁也没看清,你怎知这怪物身高九尺?”
      说书人转转眼珠,分辩道:“这怪物来的时候谁也没看清,但它走的时候吃饱喝足了,速度不就慢了?”
      店小二拎一把破铜壶来添水,插嘴道:“公子可千万别听这老货瞎说。这怪物是啥咱不知道,但有两样没跑,第一是它会飞,第二是它长了一张大嘴。我兄弟当时在赌坊,赌咒发誓说那是昆山里飞出来的大虫子!”
      说书人捧场道:“嘿,没准!要说这昆山就是邪门呢!”
      顾山青接着问:“也就是说这怪物是什么,其实没人说得清了?”
      说书人逮住机会道:“不错。之前在赌坊门口乞讨的吴老二,还逢人就信誓旦旦地说那是一个大核桃呢。真是笑话。”
      店小二附和道:“可不是,核桃能有那么大?能在天上飞?能长出嘴来?”
      说书人沉默片刻,摇头道:“镇里的人都吓破了胆,赌坊也关门了。”
      店小二啧啧道:“可惜见不到赌坊掌柜的了。”
      说书人连连应和。
      两人一齐摇头叹息,仿佛那是一件绝大的人间憾事。
      顾山青笑道:“那掌柜的真有如此绝色?”
      店小二眼睛一亮:“可不是!赌坊掌柜的可是这附近十乡八镇最俏的小狐娘!连名字都叫作,狐俏娘!”
      顾山青哈哈一笑,将足成的银两放到桌上:“敢问赌坊何在?”
      店小二上前殷勤地把银两收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酒店门口,点头哈腰抬手一气呵成:“出门向西!公子请好!”

      顾山青从酒馆走出来时,天色已黑。
      这是一个寻常小镇,离王都距离甚远,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它地处九州最高山——昆山的山脚。
      昆山被奉为神山,不止是因为它的高,更是因为它的神秘。
      昆山拔地而起,常年云雾笼罩,只有一条道能上山。在道口有一块似石非石的黑色矮碑,只用古书文写了两个大字——“回头”。
      如果无视这块碑接着向前走,就会走入迷雾,不觉间踏入一个不知年月的大阵,愈往里走,愈难破解,不及时后退,则性命难保。
      这大阵变化多端,从古至今只有很少的人能闯过大阵,又从昆山全身而退。由得以留存的只言片语来看,他们阵中所见所遇俱不相同,全无任何规律可循。
      而蹊跷的是,当这些高手最终闯过大阵,上得昆山,跃跃欲试地想寻些天灵地宝、神功秘籍,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却只是一座平凡的险峻大山,虽直插云霄,壮观无匹,认真探索起来却是一览无余。
      换句话说,就是啥也没有。
      上去的人往往是费尽心力,然后空手而归。
      也并非没有人怀疑过这些高手在撒谎,只为了独占昆山上的宝物。可数年过去,直到这些人年岁已尽,坐化而亡,也大多未显出什么超然的异常,人们也就不得不相信他们所说是真的。
      但只是如此,还不至于让昆山被奉为神山。
      还有传言称,在大阵之后,昆山四时无序,时空流动和外界截然不同。
      曾有两位异士一同入阵,先后入山,等他们下来,却一个说山上是融融春色,草木丰长,一个说山上正值寒冬,白雪茫茫。
      又有大妖声称在山上呆了三个月,下来才发现刚过三个时辰。
      这种种流言口耳相传,越发光怪离奇,昆山也声名日起,直到被奉为神山,让世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因此当九歌镇发生了这样的奇事,常人如店小二第一反应是昆山里出了怪物,也就不足为怪了。

      顾山青走在九歌镇的主街上。街上的店铺早次第亮起灯光,只有一处异常地黑着,不必想就是业已关门的赌坊,连带周围几家店铺也一同歇了业。
      他在赌坊门口站定,轻轻一招手,丝丝缕缕的金光从周围草木里飘出,缓缓绕成一个个细密交叠的巨大圆环,将赌坊围起,闪了一闪,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摘下贴在赌坊门上的封条,顾山青推开门,有老鼠吱吱叫着逃进角落。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火折子,轻轻吹亮,在赌坊里信步查看。
      赌坊里分明仍是事件刚发生时的样子:赌台被撞得翻倒,桌椅散乱,地上满是洒落的骰子、牌九、筹码之类,还有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的坚果零食,几乎肉眼可见人群不顾一切逃命的痕迹。被杀者的尸体早搬去了镇里的巡捕房,天花板和地面上却残留着大片血迹,近乎黑色。他蹲下身,准备再仔细看看地上筹码,又突然抬起头来——有人触动了他设在赌坊周围的结界。
      顾山青把火熄灭,小心翼翼走向赌坊的后方。那里有一个小门,按布局来讲应该通向赌坊的后院。侧耳听了片刻,听不到任何动静,于是他绷紧身子,轻轻将门打开一条小缝。
      猝不及防一阵风吹过,小门霍然大开。顾山青急急闪身后退,避开了那门,一抬眼,又有一双利爪直向他的脸抓来!
      乌鸦小黑凭空在他肩后闪现,“嘎”地刺耳大叫一声。利爪收了回去,倏然后退。小黑却并不罢休,紧追不舍,两道黑影一前一后直冲上天,速度极快,宛若追风逐电。
      他们在天上你追我赶,紧张又热闹,顾山青却直直地看向不远处的房檐。此时月亮被阴云挡住,只能看到远处高檐上影影绰绰一个硕大猛禽的阴影。
      他立时心下一哂,从小门走出,踏入后院,冲那阴影朗声道:“既然来了,苍殊大人怎么不下来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小章节的灵感其实来源于《酉阳杂俎》,里边有一个片段,写的是一个人手中的核桃突然飞起袭人,但是古代笔记体没有前因和后果,我不禁开始思索它到底如何来的,又是为何突然暴起,由此得来这个小故事,希望大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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