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收试阅》林琢

2、耽

　　据休眠舱的研发人员说，沉睡在休眠舱里的人可以毫无痛苦地渡过废土年代，直接见证人类文明再度走向辉煌。

　　这个愿景自然没有多少科学数据支撑，也不怎么可信，依仗的不过是“辉煌”这个词本身的柔焦效果，不失为废土时代的长生不老药。

　　事实上，谁也不知道废土年代究竟会在何时结束，抑或者人类文明是否还有希望走回上坡路。

　　过去，曾有历史学家乐观地预测：2100年会是赛博时代的鼎盛期。讽刺的是，就像“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人类社会这艘航船在百年之始就一头撞上了冰山。

　　时间带走沉船的残骸，人类重蹈覆辙。

　　2100年，世界洋流停转。

　　一开始，这桩异变就如同湖上的浮云一样，只在人类社会留下一道阴翳。但很快，这场源自海洋的风暴将人类卷进了一场生存游戏。

　　在热带，干旱和高温引发了山火，火焰无情地吞噬了森林和作物，原住民不得不逃向北方大陆。与此同时，高纬度地区陷入严酷而漫长的冬季，冻害与雨雪侵蚀着生物，粮食产量骤减，早已从人类认知中消失的饥饿卷土重来。

　　巨大的阴霾笼罩在人类头顶，然而，残酷又贪婪的死神从不餍足——

　　2119年，粮食危机引发了世界范围的战争，人们掠夺和破坏，对着敌人开枪同时也被子弹射中，鲜血、白骨、残躯……统统被战壕中飞扬尘土遮蔽，只有飞过头顶的炮弹引起令人震颤的声响。

　　现在，这场叫人丑态毕露的拉锯战已经持续了十四个月。多方僵持在交战地，一场攻防战如脱缰野马般演变成了机械性的杀戮。一面是后方向往胜利的“斗士”，一面是前线疲惫不堪的“士兵”，人们向着胜利发足狂奔，却依旧看不到尽头。

　　2120年的春天，白城。

　　骤雨初歇，蜻蜓从叶尖掠起，沾湿了翅膀。

　　“草草草，疼死了。”

　　骑车前来的青年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却只匆匆扫了一眼腿上刮出来的大片擦伤。他一步三个台阶，闷头闯进了人头攒动的图书馆。

　　图书馆的进出闸机已经瘫痪，往日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满是脏污的泥水和脚印，各种纸头铅笔散落在地上，被混乱的人群踩着，踢着，早已经看不出原样。

　　透过玻璃窗上的彩条，雅努斯神的雕像平静地注视着年轻人。

　　背后的大字在底灯照耀下浮着影子——

　　愿将毕生所学全部奉献给人类事业。

　　青年好不容易挤过闸机口，就听到咨询台上的广播器正滋滋地往外冒电流声，里头断断续续地播放着：“图书馆自明日起闭馆，短期内不再开放……请所有同学带走自己的随身物品……遗漏贵重物品……不负责……”

　　“哟，这不是菲利普吗？”
　　“怎么现在才来呢？”大高个儿露出轻微的笑意，“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去报名入伍了吧。都当士兵了，怎么不对长官行礼啊？”
　　又是这帮人，仗着自己有军衔，在学校里横行霸道。
　　“我……我还没……”
　　“你……你……你……你是结巴吗？”
　　这帮恶棍哄堂大笑。
　　“哎，现在兵检还能让一个结巴过关了？”
　　“人家腿短，跑得快啊！”

　　菲利普节节后退，一摞书堆在咨询台上，顶上的一本不慎滑落，砰地一声，把行将就木的广播器砸进了棺材板，顺带爆出两个螺丝钉。

　　就在残骸即将坠地的刹那，一只修长的手从斜侧伸出来，精准地把住了电源开关，微抬的膝盖抵住了自由滑行的借阅卡。

　　“图书馆……刺啦刺啦……”
　　电源被摁下。

　　拯救了广播器的那只手洁白修长，手的主人掸了掸自己的外衣，他抬起头看了眼菲利普身后的恶棍：“图书馆禁止大声喧哗。”

　　他长着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薄唇，嘴角线条锋利，下颌线分明，眉眼间有浅淡的霜意。
　　像是一句诗的具象——
　　万壑冷浮银，一川寒浸玉。【1】

　　“禁止……谁给你你的权力禁止我，老子是兵！”恶棍们的笑声愈发猖狂，把菲利普像鸡崽儿一样往外一拎，半个身子都扑在桌上，俯视着周无因的脸，“你他妈的，高中生吧，算老几？”

　　周无因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挺括风衣，肩线平直，边角隐约有耸起的痕迹。

　　“还玩好宝宝过家家那一套呢？”

　　周无因嗤笑一声，轻灵地撑着吧台，他跳起来，说了句：“借我搭把手。”

　　他肩膀上的大衣往后稍落，露出肩章的全貌。
　　两杠一星。
　　少校军衔。
　　在校生居然已经有人荣升到少校了吗？

　　他站在风中，英俊中透着清冷，笔挺的身姿让人联想到峭拔的山峰。
　　风绕山而行。

　　大块头头顶飘下来一个很冷淡的嗓音：“不向我行礼吗，下士？”

　　“你分得清长幼，分不清尊卑？”

　　“少……少校。”

　　“还不滚？”

　　“滚滚滚，我们立刻就滚。”

　　菲利普心有余悸，在腿上蹭掉自己手心的汗：“谢谢你，少校。”

　　不谢，菲利普同学。”

　　菲利普脑袋上缓缓地冒出来一个问号，他歪了下脑袋，耀眼的金发荡在眼前，把本就狭窄的视线遮得残破：“你怎么知道我叫菲利普？”

　　周无因站得不太规矩，他的脸微微抬起，露出眼角还没愈合的淡粉伤口，像是一束还没谢的山樱。一脸冷相，只有眼角的粉是整张脸上仅有的亮色。

　　“猜的。”周无因捻着桌上的卡片，慢条斯理地读出了上面的名字，“菲、利、普。”

　　他掀起眼皮，眼里盛着明晃晃的笑：“是你吧。”

　　屋外的风涌进来，吹开了菲利普额前荡着的刘海，菲利普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谢谢你，还没问你的名字。”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的通讯器震动起来，或者说，教室里很多人的通讯器都响了，嘈杂的铃声响成一片。

　　周无因低下头，看到通讯器呼吸灯闪烁着消息未阅的红点，他耸耸肩：“又有的忙了。”

　　阶梯教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了，一位年轻人冲进来，混着狂奔过后的气喘，他说：“军方公告……所有学生，不论男女，立刻应召入伍……要去前线了！”

　　图书馆的空气系统发出嗡嗡的运转声，动静大得宛如一个破旧的风箱，巨大的噪声漩涡般吞没了这个教室中其他的动静。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尚未打开邮件的人愣在原地，仿佛被突如其来的现实撞懵了头。

　　全体学生入伍，那得是多大规模的战争啊！他们从文字、图片上听说战争，却从不觉得战争真实地发生了，直到它落在了所有人身上。

　　“还有一件事，白狼的周无因少校！”

　　白狼？

　　他穿着漆黑的制服，手臂上的白色徽章折出冷冷的白光。

　　“这儿呢。”

　　“喂，你刚刚问我叫什么吧？”

　　“周无因。”

　　透过他身后的玻璃窗往外看，灰云的几乎吞噬了一切建筑物的顶部，空气中透露出大雨将至的潮气，闷得人胸口发紧。

　　乌黑的阴云中，有一团黑影悄然迫近，红光刺穿雨幕。

　　“那是什么啊？”

　　顶着狂风，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机身。

　　闪动的红光照在机身外壳上，上面的文字烙印着半枚白狼的标志。

　　“那是直升机啊。”夏犹清呢喃道，“白狼的专用直升机。”

　　白狼。

　　北方联盟无往不利的长枪，一支由精英组成的队伍，所有人都在报纸上看到过白狼的名号，但亲眼见过白狼的人很少很少。

　　有人说白狼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因为他们永远只出现在交战地的最前线；也有人说白狼是一群本不存在的幻影，是联盟用媒体打造出来的战神。

　　“这帮疯子。”

　　周无因站起来，颈间垂悬的吊坠荡动。

　　他从众人敬畏的目光中走过，机械体踩在台阶上，清脆，带着金属的质感。

　　窗户洞开，周无因踩着窗台，风展开他的衣服，显得像是一面张扬的旗帜。

　　管理员依旧端坐在门口，冷质的光强劲地打在他们脸上，更加突出了皱纹，加深了眼睛底下的青影，显得很苍老。靠门的那位管理员叫住了周无因，他模样僵硬，甚至有点死气沉闷，说话还带着点口音：“学生，你上过战场吗？”

　　“去过，回来了。”周无因口气听起来很轻松，他露出一个张扬的笑，年轻气盛得很。

　　那位教授的目光却很重，他凝视着周无因，犹豫了一下，最终说：“这次也要回来。”

　　“知道了。”

　　纵身一跃，他在雨中抓握住了舷梯。

　　周无因从这个场景中抽离出来，他拿着故事的结局，再次亲临一切的开始。所有的故事会按照已有的轨迹重新发生一次，就像西西弗斯从未改变过石头再次滚落的命运。

　　他看着记忆里那片似乎永远没法放晴的天空，不禁想，在那沉默的几秒钟里，那位管理员究竟还想告诉学生什么呢？

　　是希望这群年轻叛逆的学生不要上战场，还是要告诉他们战争不会带来胜利？

　　但命运的车轮早已碾过每一个人的身躯，它野蛮地向前飞奔，永远不知疲倦。

　　那场战争并非展现英雄主义的舞台，更不是光荣与浪漫的传说，它只是命运对人类的屠戮。
　　此后命途辗转，一个个曾宣誓要为人类事业奋斗终生的少年人，死在了人与人的战争中。

　　2130年，又一春。
　　“死者”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