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68、厌弃-8

　　徐梦蝶醒来之后，对自己没有感冒这件事感到惊讶。她不是多么健康的一个人，免疫力自然也不高，一到换季或者情绪波动极其剧烈的时候，她就很容易生病，可这回她经历了这么一遭，身体居然没给她负面的反馈，真是奇了怪了。

　　她请了三天假，还包括了等身体疗愈的时间，而这回她没有生病，这时间倒是省出来了。

　　徐梦蝶这一觉睡了接近二十四个小时，一天的假期没了，她饥肠辘辘，打算下床找点东西吃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别再吃你那些垃圾食品了，别再待在这个四方牢笼中了，别再悲观地发呆了，别再想着省钱了，今天就把这些东西都抛下，出去好好玩一天吧！

　　什么？徐梦蝶为自己闪过这样“疯狂”的念头而感到惊诧，她怎么会涌起这样的想法？难道这也是死亡后遗症的一部分吗？她请了三天假，都已经要扣三天的工资了，她居然不想着怎么把这三天的工资省回来，而是想着去花钱，去痛快玩耍？

　　徐梦蝶感到不可思议。

　　也许她是真的疯了，她居然没有立刻否决这个想法，而是决定先去洗个澡，边洗澡边思考。听说洗澡的时候是头脑最清醒的时候，那就在这个最清醒的时候，做下最清醒的决定吧。

　　洗完澡后，徐梦蝶决定了要出门，仅此一天，没关系的，这一天她可以不心心念念着存钱的事情，她可以自由地花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徐梦蝶称之为“死里逃生放纵日”，前天的经历实在是太痛苦了，她想补偿自己。

　　抛下所有的烦恼，今天的徐梦蝶只想要快乐，对过去的悲哀和对未来的忧虑通通滚开！她今日可不会将它们放在心上了。

　　只是做了这个决定，还没有正式出门，一种许久未曾感受过的快活便已经涌上心田，她哼着歌，将折叠镜打开，找到自己之前买的廉价口红，开始在唇上涂抹。

　　口红虽然廉价，但质量不算太差，起码徐梦蝶看不出来它和大牌口红的差别，不过也许是因为她没有用过大牌口红，所以根本无从比较吧。她选的这个颜色是橘红色，比起偏向粉调的颜色，她觉得还是这种橘红色更适合自己，她只要一涂上口红，便觉得自己从一个特别普通的人，变成了一个有些好看的女孩。

　　她涂好口红，用纸巾仔细擦掉了涂出唇外的部分，对着镜子微笑，她笑了十分钟，脸都笑僵了，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镜子。

　　徐梦蝶来到衣柜旁，她想穿裙子出门，可衣柜里并没有多少裙子，因为裙子远远没有裤子方便，也没有裤子的性价比高，所以徐梦蝶一般都会选择买裤子。她在衣柜里面翻翻找找，最后找出来一条皱巴巴的条纹连衣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穿上这条连衣裙。

　　皱巴巴也没关系，反正穿到身上之后，褶皱就会自动舒展开来，应该不会显得太皱。

　　她换好裙子，吹干了头发，打算给自己做个发型，不过她的头发并不长，能做的发型实在太少，她最后扎了个丸子头，因为头发稀疏，这个丸子看起来太小了，徐梦蝶便手动让它变得蓬松起来，假装自己并不是一个秃头女孩。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提起裙摆，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她笑了起来，这是脱胎换骨的一天，她要记住这一刻的感受，留待日后痛苦的时候细细品味。

　　如果人有快乐的滋味可以日复一日地咀嚼，那么日子想必也不会太难熬吧？哪怕这只是在自欺欺人，在这一刻，徐梦蝶也愿意相信这一点，因为她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徐梦蝶出门了，眼前熟悉的走廊，熟悉的楼梯，可自己却不是熟悉的自己，她用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心境迈出大门，天是那样的蓝，流浪猫是那样的可爱，人们是那样的善良……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糟糕嘛。

　　她走在街上，忍不住想蹦着走，她见四周无人，忍不住蹦了两步，蹦起来的同样有雀跃，雀跃像是脚下的跳跳糖，跳得十分起劲。

　　走出城中村的时候，徐梦蝶才想起来一个问题，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她只是想着要出门，但是根本没有想目的地。

　　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徐梦蝶在脑中搜索了一圈，最后得出一个让人沮丧的结论——没有。

　　没有也没关系，有一般想去的地方也行，或者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就去找一家店去吃！

　　那就边走去地铁站边看吧，没错，徐梦蝶今天不打算骑共享单车了，她穿的是裙子，骑自行车太不方便，而且骑自行车的回忆都不怎么美好，她可不想在此时勾起那些回忆。

　　徐梦蝶决定先去附近的大型商场逛一逛，吃点东西，因为她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真的太饿了。

　　她做了两站地铁，从地铁口出去就是商场负二楼，她发现有卖热卤和小面的店，便进去坐下，扫了桌上的点餐二维码。

　　好贵……

　　徐梦蝶马上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今天是不能计较金钱的一天，计较金钱的人都是金钱的奴隶，是不会快乐的，她要快乐，必须有所取舍。

　　她点了一份拌面，一份凉拌土豆丝，她觉得今天还可以去吃很多好吃的东西，不必在这家店点太多。

　　解决完早餐之后，徐梦蝶去隔壁的果茶店买了一杯霸气杨枝甘露，霸气版等同于加料版，也比普通版的要贵五块钱，但徐梦蝶今天不心疼这个钱，她反复提醒自己，能用钱买来的快乐，其实并不奢侈，所以一定不要太吝啬了。

　　拿到霸气杨枝甘露的时候，店员还拿了一张小卡片给徐梦蝶，说：“这是集章券，您已经购买了一杯，上面有一个印章，等集满九个印章之后，就可以免费换取店内的任意一款饮品哦。请收好，欢迎下次光临。”

　　“谢谢。”徐梦蝶接过了集章券，她已经很久没买过饮品店的东西了，居然还有这种活动。不过这种活动抓住的就是人们想要占便宜的心理，总有人会想着，哎呀，我都已经集了九分之一了，还有九分之八就能拿到一杯免费的饮品了，下回点喝的还是点这家店吧，能薅的羊毛一定不能错过！

　　但徐梦蝶是不会陷入这种消费主义的陷阱的，一杯饮品二十多块钱，买九杯就要两百多块钱，她一年在饮品上面花的钱都不会超过一百块，怎么可能在同一家店消费两百多块钱？徐梦蝶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她一看见垃圾桶，便将手上的这张券给丢进去了。

　　来了，你又来了，又在计算钱的事情了。

　　徐梦蝶谴责徐梦蝶，你为什么就不能全心全意地快乐呢？钱不钱的事情，等到过两天再考虑吧。

　　这杯杨枝甘露还挺好喝的，你应该专心享受这杯饮料带给你的快乐，而不是在斤斤计较中丢失快乐。你这样做，只会得不偿失。

　　你说得对，可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活法了，你不能指望我在一天之内就将以前的思维模式全部改掉，我已经在努力了，这不是我的错，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好吧，好吧，是我操之过急了，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东西，应该要给点时间，让自己慢慢来。

　　没错，你知道就好。

　　我明白了，而且我不能刻意地想着要改变这件事，不然只会适得其反。

　　嗯嗯。

　　徐梦蝶去书店逛了一会，现在的书籍包装真是好看，哪怕不为了书里面的内容，只是将书带回去当装饰品，感觉也不会亏。

　　她小的时候也梦想过自己以后会有一间专门的书房，书房里面有一个超大的书架，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如果有人来她家参观，那么这间书房一定会成为让所有人瞩目的存在。

　　她看到了一本绿色封面的书，那本书的装潢实在是太好看了，群山连绵，青峰错落，绿得翠且亮，好像一切盎然的生机，都被这本书的封面吸进去了。

　　徐梦蝶拿起这本书，她想买，她知道在书店买书是非常不划算的事情，但她也知道，如果不在此时此刻拿下这本书，而是等待快递的送达，她的满足也会大大减少。所以不行，她等不了，她现在就想得到这本书。

　　她没有犹豫多久，就下定了决心，拿着这本书去结账的时候，她夸赞自己：徐梦蝶，你有了很明显的进步。

　　她忍不住想，之前她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很糟糕，烂透了，不会好了，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时不时地给自己一些正向激励，没有时不时地带自己的灵魂出来放风，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好的一面，没有省得花钱买快乐，所以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才会这么片面？

　　也许真的有这种可能。

　　因为完全没法排除这种可能性。

　　她付过钱后，将那本书放进了自己的包里面，啊！她快乐得就要起飞了，她只不过是拥有了这本书，怎么像是得到了拥有一栋豪宅那样的快乐。

　　接下来她去逛了杂物店，她看中了一个沙漏，沙漏中装着深蓝色的星砂，往下坠落的时候，仿佛是天幕的星星掉了下来，太美了。徐梦蝶拿起了那个沙漏之后，就再也不舍得放下了，她看了下价格，一百二十九元，有点小贵，但并非贵到了无法接受的地步。

　　买吗？

　　一百二十九元，可以够你吃一个星期了。

　　可是这真的太美了，为了它，我愿意吃两个星期的泡面。

　　那就买吧。

　　把这个摆在房间里面，对出租屋的期待也多了起来。

　　它真的有这么好吗？

　　真的，这也太好看了。没有人会不喜欢好看的东西，我想为它买单。

　　买！

　　徐梦蝶买下了一片璀璨的星空，她太快乐了，哪怕现在四周全是人，她也想蹦蹦跳跳地走路。此刻的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没有人会比她更快乐了。

　　然后她又买了一盆假花，小巧的白色花朵缀在郁郁葱葱的灌木上，紫色的小果子像一枚晶莹的紫宝石，从枝头处坠下来。买一盆假花，可以放很久很久，它不像真花那样保质期很短，也不会引来虫子，不需要每天浇水，但是可以让房子变得温馨起来，性价比其实是很高的。

　　买！

　　徐梦蝶这回没有犹豫多久，她将假花也买下来了，背着这么多东西，就不好去别的地方了。但没关系，徐梦蝶能在这个商场里面找到无穷无尽的快乐，还有好多好多的店铺没逛，好多好多想买的东西没买。

　　她去了一家服装店，这家服装店在这个商场中不算太贵，一百多块钱可以买到一件衬衫，徐梦蝶挑了几件衣服去试，试穿的感觉都很不错，导购员在一旁大力夸赞：“这个颜色很适合你呢。”

　　“真的吗？”

　　“真的啊，你的肤色是比较健康的小麦色，穿这种宝蓝色挺好看的。”

　　“照你这么说，白色的人穿这种宝蓝色，不是白上加白，更加好看吗？”徐梦蝶笑道，她不是在挑事，只是用正常的语气询问罢了。

　　“白皮肤有白皮肤的好看，小麦色皮肤有小麦色皮肤的好看，我觉得那是各有千秋的美，而不是需要拿来一比高下的美。”

　　这个导购员回答得滴水不漏，而徐梦蝶很喜欢她的回答，她每次看到选美比赛的时候，都觉得特别无语，美不应该是有标准答案的，人的外形也是不能被打分的，这种比赛感觉全是站在男人的角度举办的，根本毫无意义。

　　徐梦蝶又试了一条黑色的小香风裙子，那是她平时完全不会穿的衣服，她的身材其实不错，也许是因为胃不好，每天乱吃也长不胖。她对着落地镜，换角度自拍了几张，她的手机里面很久没有更新过人像图片了，上一次把自己的照片存进去，还是因为更换身份证需要新的照片。

　　她也想留下一些关于青春的回忆，这种欲望不至于到达强烈的地步，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

　　只是她之前没有心思做这样的事情，在那个破小出租屋里面自拍，只会让她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她完全提不起劲。每天晚上工作回来之后，除了玩手机和睡觉，什么也不想做，而到了周末，也没有任何的区别，上班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精力。

　　可奇怪的是，哪怕她把所有的精力都奉献给了工作，她在工作中却没有创造出相应的价值，也得不到任何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她认为自己的付出和收获完全不成正比，这是她痛苦的根源。

　　如果她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就好了，徐梦蝶第一万次地幻想，如果她是一个不用工作也能活下来的人，她绝对不会想着去死。

　　导购员说：“这条裙子也很适合你呢。”

　　徐梦蝶问；“是不是我穿什么，你都会说这句话？”

　　导购员微微一笑：“非要说的话，你不应该从我的语言中判断真伪，而应该从我的语气中判断。”

　　徐梦蝶说：“我明白了，这条裙子并不适合我。”

　　“也许是因为你平时很少穿这种类型的衣服，你太紧绷了，如果你将身体舒展开，也许这条裙子会更加适合你。”

　　“可我只是个时刻紧绷的打工人。”

　　“上班和下班可以切换两种状态，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我做不到。”徐梦蝶摇了摇头，“我还是把这条裙子换下来吧，我更喜欢刚刚的短袖。”

　　“也好，选衣服嘛，最重要的就是喜欢。”

　　徐梦蝶最后买了三件短袖，一条半身裙，还有一件阔腿牛仔裤，这些衣服都带有一定的设计感，不是那种九块九包邮的衣服。

　　徐梦蝶拎着礼袋走出店铺的时候，她依旧是快乐的，这一天实在是太快乐了，以至于她对于明天的到来有了恐惧感，明天不可能胜过今天了。

　　可明天一定会到来，快乐的时候希望明天晚点来，难过的时候希望明天快点来，人就是这么会为自己考虑的动物。

　　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徐梦蝶拎着大包小包，决定离开商场，去附近的公园坐着看日落。她并不觉得自己拎的东西很重，也许快乐之手是充满力量的手，公园距离商场有一点五公里，可徐梦蝶一点也不觉得遥远，她慢慢地往公园走去，只要一直走，就一定会到的。

　　今天是工作日，可路上的人是那么多，徐梦蝶已经没有探究别人是否有工作的想法了，此时此刻，那些都不重要。

　　她来到公园，太阳刚好落了一半，她找到一个还不错的位置，面向太阳落下的地方，仰起头，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夕阳被绿树切割成几份，红粼粼地浮在天边，像是烧酥了的鲤鱼池，她望着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去，觉得自己的心也一点点地静下来，这很好，她想。夕阳原来是这样好看的景色，她之前为什么会对夕阳不屑一顾？她觉得自己真傻。

　　徐梦蝶静静地看了大半个小时的夕阳，等到太阳完全滑到地平线之下后，她才起身离开。

　　她饿了，她喂饱了自己的心，现在要去喂饱自己的肚子了。

　　这回徐梦蝶不打算回商场吃饭了，商场的饭还是太贵，而且也不算多好吃，她来到了全是饭店的街上，进了一家麻辣香锅店，她懒得单点，便要了一份招牌豪华套餐，当一个人不知道点什么的时候，点招牌是总没错的。

　　豪华套餐里面的东西可多，有牛肉、培根、蟹柳、鸡排、鱼豆腐、土豆、千页豆腐、莲藕、青菜等等，还配上了热气腾腾的大米饭，而且这家店的饮料和雪糕还是自助的，可以随便打。

　　徐梦蝶要的是酱香味的锅底，她又自己加了些辣椒进去，今晚这顿饭香得要命。她去打了杯可乐，又去打了个草莓味的雪糕，她重新坐下来，看着桌上的食物，吞了口唾沫。

　　米饭泛着白滋滋的光，要是望文生义，用油光满面来形容这碗米饭并不过分，徐梦蝶用筷子压了压米饭，感受着米饭压下去的筋道，她将筷子拿起来，米饭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回弹。她将一大口米饭塞入口中，绵、密、细腻、清甜……一碗米饭怎么能做得如此好吃？为了这碗米饭，或者是为了今天的一切，徐梦蝶竟然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