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鬼和胆小鬼》司青子

45、45

　　半夜忽然下起大雨，伴随着闪电，偶尔从天空划过一道，透过窗子将房间都照亮了。

　　宋一卧室的窗帘没有拉，闪电的光带来骤然的白光。

　　他醒了。

　　窗户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偶尔有被风吹的敲打在窗户上的雨滴声。

　　宋一掀起被子，下床。他穿着睡衣，白色背心和黑色短裤，露出肌肉线条流利的臂膀和小腿，踩着拖鞋，走到窗户边，脸上带着懒散的倦意。

　　虽然已经进入冬季，但春江市的冬天和寒冷一点关系也没有，一年四季温暖热烈，不是春秋装便是夏装，没有见过雪，没有结过冰。

　　本是想拉上窗帘，但看着不住落下的大雨，宋一推开了窗户。

　　雨丝瞬间扑面而来，打在他脸上、胳膊上、身上。

　　外面天空漆黑，居民楼仍有几盏亮着的灯，远处高楼大夏则是霓虹灯闪耀，一片辉煌。

　　可能是刚从熟睡中醒来，所以内心脆弱，容易伤感。

　　宋一闭着眼，在雨水扑打中，想到一个月前，在北华市的那场雨。

　　北华，首都，发达辉煌。

　　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在这里站稳跟脚。

　　宋至玮是北华商业圈、甚至全国数一数二的人物，宋氏集团更是财力深厚，覆盖范围甚广。

　　宋至玮住的别墅环境清幽封闭，外人难以进入，内部奢侈华贵，所有配置都是顶级配置。用宋至玮的话来说就是，他从不用低端的物品。

　　在韩小芯死后，他身边的朋友就调侃过，韩小芯是他用过最低端的东西。

　　东西。

　　用这样的词形容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是昔日情深不移的爱人。

　　可宋至玮听到，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或许是岁数大了，他记忆力有些差，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为了韩小芯那么要死要活。

　　当初的激动和澎湃不是假的，回想韩小芯接受他的表白，两人拥抱接吻，筹备婚姻等事宜，他的欣喜和满腔爱意不是假的，可后来，他没有了这种感觉……

　　当初深爱之时，他们说要陪伴一生，死也要死在一起。如果谁先去世，另一个人就去陪伴对方。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于是在结婚的第三天，宋至玮买下了两块相邻的墓地，说将来要葬在一起，黄泉路上也要一起，将来入轮回，下一世也要相遇相爱。

　　韩小芯最后早早死于自杀，被安葬在其中一个墓地。

　　宋至玮当然没有赴死，看着冰冷的墓碑，他只觉得当初的自己不可理喻，愚蠢好笑。

　　小三上位的高丽姗一直都知道韩小芯埋葬之地，也知道旁边有个被买下的空位，可她一直不知道是谁的。

　　和宋至玮领证多年，宋熠都长成十几岁的小伙子了，她才无意听家里保姆聊天提到，那块墓地是宋至玮当初给自己买的，他们承诺了死后也要在一起。

　　高丽姗当即不乐意了，哭着闹着要将韩小芯的骨灰迁走，要挖掘坟墓，要给她换个地方。

　　逝者安息，这样的行为实在不妥。

　　保姆是家里老人，见证了韩小芯和宋至玮轰轰烈烈的爱情，韩小芯在世时，对待她也温柔可亲，保姆不忍心，将事情告诉了宋一。

　　宋一请了假，当即买了飞机票，从春江回到北华。

　　那天下了雨，一开始还是微不足道的小雨，后面发展为瓢泼大雨。

　　北华市不比春江市，气温低，温度冷，雨水夹杂着寒气，让人感到十分的冷。

　　宋一穿着短袖，在南方不冷，在北方就有些过分清凉了。

　　他装扮格格不入，伞也没有打，冲在母亲墓碑前，将高丽姗带的那些人推开。

　　雨水顺着发丝往下滴，从冷白的脸颊流进衣领里，他面上覆盖一层霜雪，冷漠无情。

　　“滚开！你们敢碰一下试试！”胳膊上青筋凸显，彰显着他的愤怒和忍耐。

　　高丽姗撑着伞，穿着高跟鞋，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

　　“宋一啊，你爸都没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算什么东西，还敢和我叫嚣？”

　　她语气娇柔，用看小丑般的眼神看他。

　　“韩小芯也配在这么好的墓园，占着这么好的地方。”她冷笑。

　　啪！

　　宋一直接一巴掌打在趾高气昂的脸上，力道太大，没有防备的高丽姗直接摔在地上，昂贵的连衣裙沾上雨水和泥污，面颊一个红色巴掌印，雨伞也从手里脱落，整个人狼狈不已。

　　“啊！！宋一你竟然打我！”高丽姗尖叫。

　　“妈，你没事吧。”宋熠赶紧跑过来扶起她。

　　“宋一，你疯了吧！！”宋熠转过头冲宋一吼道，“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贱人！”

　　这话无疑在触犯宋一的逆鳞，宋一眼神一沉，速度很快，冲过去对着他狠狠打了一拳、踹了一脚。

　　这下，宋熠也和自己母亲一样，狼狈不堪。

　　宋熠和宋一扭打在一起，很快就被吊打，宋熠屁滚尿流地骂人，哭爹喊娘，挨了宋一一下又一下。

　　“快去帮忙啊！你们愣着做什么！”高丽姗指着儿子哭喊，旁边那些被叫来挖坟的工作人员赶紧过去拉人。可惜他们都不是宋一的对手。

　　那天雨很大，宋一淋着雨，打到拳头麻木，眼睛猩红。他打的宋熠出了血，血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又很快被冲刷干净。

　　宋熠被打的奄奄一息，差点没命。

　　如果不是宋至玮出现制止，他可能真的会没命。

　　“宋一，别打了。你母亲的墓碑不会被移走，你先冷静点。”一身黑西装的男人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个野性十足、傲然凛冽的儿子。

　　“你现在真是越来越…让人意外了。”他笑着说。

　　“至玮，韩小芯怎么能埋在这里，她不配和你埋在一起！”高丽姗急切道。

　　“就是啊爸！她配吗！”宋熠捂着红肿的脸道。

　　宋至玮扫了眼他们，淡淡道：“死人而已，有什么好争的。”

　　宋一冷笑：“确实不配埋在一起。”

　　宋至玮看过来。

　　“不过，不配的不是我妈。”宋一说的不客气，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而是你。”

　　气氛凝固一瞬，只剩下淅沥的雨声。

　　宋至玮忽然笑了，“配不配，你说的可不算。”

　　他语气慢条斯理，“你妈在死前，可还是爱着我的，爱的——要死要活。”

　　宋一拳头硬了，紧紧握着，力度大到皮肤都泛白。

　　他刚动一步，旁边一排保镖瞬间挡在宋至玮面前，保护的密不透风。

　　“看在你这么拼命的份上，我向你承诺，你妈的墓碑不会再有任何人冒犯。”

　　宋至玮众星捧月地来，众星捧月地走。

　　留下宋一一个人跪在韩小芯墓前。

　　他在雨中，在墓碑前，昏睡了一晚。

　　醒来后，宋一没有回宋家，住在韩小芯生前买的一个小房子里。

　　宋一浑浑噩噩，不想回学校，不想出门。

　　他陷入痛苦中，迷茫，没有方向。

　　学习美术专业，不是因为喜爱，只是为了和宋至玮对着干。宋至玮希望他学习管理公司，不要做没有用的事情。他便偏不如他意。

　　他活在黑暗，如行尸走肉般往前走，过一天是一天。

　　去春江市上大学，是为了离宋至玮远一些。

　　一见到宋至玮，便想起童年那段痛苦的、暗无天日的日子。

　　这次再见面，又勾起他的回忆……

　　在韩小芯死后的第二年、宋一九岁的时候，那时宋至玮已经身边美女如云，除了高丽姗，还有一堆女人。

　　其中一个被宋至玮玩过抛弃的女人，为了上位，竟疯癫地把年仅九岁的宋一绑架了。

　　为了躲避国内警察，她带宋一去了德国。

　　在一个地下室，宋一被女人关在里面。

　　一开始，只是关着。

　　宋至玮接到她的威胁信息时，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不答应娶她。

　　于是女人开始折磨宋一。

　　用狗链拴，让他无法自由活动；每天给他吃剩饭，像狗一样没有尊严地食用；打耳光；用尖利的高跟鞋踹人；用铁棍打脊背；故意把他的头往水桶里按……

　　宋一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遭受了半个月非人的虐待。

　　女人每天都将他的惨样拍摄下来，发送给宋至玮。

　　有时候女人给宋至玮打电话，在女人刺耳的尖叫声中，宋一还能听到对面宋至玮和高丽姗、宋熠商量去哪家餐厅吃饭的声音。

　　半个月后，宋至玮才姗姗来迟，救走了自己的儿子。

　　然而这半个月成了宋一摆脱不了的噩梦，每每想起，便是一阵颤抖和恐惧。

　　九岁的小孩，哪能平静接受这样的事情。

　　他变得不爱说话，沉默孤僻，害怕和人相处，甚至有时候听到高跟鞋走路的声音都害怕。

　　他的痛苦，宋至玮不会发现，高丽姗不会在意。

　　他时而抑郁悲伤，时而发疯大闹，最后被确诊双相情感障碍。

　　长长的时间里，宋一在自愈中挺过来。

　　对于宋一而言，宋至玮是害死母亲的凶手，是自己痛苦的源头。

　　没有他，就不会发生这一切。

　　…

　　那次请假回家，他足足一个月没有回学校。

　　甚至，有时候，一瞬间的出神中，他想从阳台跳下去。

　　像母亲一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辅导员打电话联系，宋一随意敷衍过去。

　　他死气沉沉，无精打采。

　　知道他病情的辅导员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劝他开心一些，如果遇到麻烦事，可以找老师，也可以寻求家人和朋友的帮助。

　　家人，他有吗？宋一自嘲。

　　朋友，他有吗？有吗……

　　他昏沉的脑海想到那个漂亮明媚的女生，那个追在他身后、总是花言巧语的女生。

　　她算吗……

　　“宋一，我喜欢你，我想做你女朋友，好不好嘛，你就答应我。”她撒娇恳求的声音历历在目。

　　她不是……

　　她想做他的女朋友，不是朋友……

　　宋一脑袋发痛，模模糊糊地想，这两个好像不一样……但相同的是，感情都是善变的……

　　宋至玮当初那么爱韩小芯，谁都觉得他这辈子非他不可，包括他自己。可岁月漫长，后面他不还是变了。

　　她会吗……她的喜欢是一时的，还是永远……

　　宋一全身无力，拿起手机，却想起自己已经把她拉黑删除了，因为她和另一个男生拥抱了……

　　果然。

　　三心二意。

　　骗子。

　　都是假的。

　　宋一丢掉手机，躺在床上。

　　忽然，他的手碰到了旁边的背包，他摸到一个东西。

　　这是……那个黄皮耗子……

　　宋一拿出当初姜玖塞给他的石膏娃娃，这个被涂的四不像的娃娃，一半可爱，一半奇怪。

　　回来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个东西塞进了包里。

　　“让它代替我，陪着你。”

　　“迟早有一天，我会自己亲自陪在你身边。”

　　女生声音清脆，笑容璀璨。

　　宋一一阵烦躁，将石膏娃娃丢开。

　　但是，那晚，他是抱着这个娃娃睡觉的。

　　第二天，他离开了北华。

　　时隔一个月，他重新回到温暖如春的春江市。

　　飞机落地，走去机场那一刻，阳光明媚。

　　…

　　眼前的雨像那天一样大，只不过没有那份冷意。

　　没有关窗户，越来越多的雨水吹落在宋一脸上，窗帘被风吹的不住飞舞，偶尔拂过他的身体。

　　宋一闭着眼，又想到韩小芯的墓碑，高丽姗和宋熠讥讽的笑容，宋至玮可恨的脸，痛苦不堪的经历，压抑孤独的心灵，毫无意义的生活……

　　无能的他……

　　表情浮上痛苦，宋一单手扶着脑袋，他仿佛陷入一片茫茫无边的空白中，让人窒息，难以逃离……

　　又一道闪电闪过，照亮半片天空，刺痛双眼。

　　宋一猛地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挡住外面的世界。

　　他睡不着了。

　　他想见她，想听她的声音，想她的笑容，想她的拥抱，想她柔软温暖的身体，想她的一切……

　　更睡不着了。

　　但只有想着她，才可以忘记其他的烦恼。

　　姜玖的聊天框被置顶，在最上面，和自己用着适配的情侣头像。

　　宋一头趴在枕头上，此时抬起下巴，露出半张脸，他左手按住语音，低声说话。

　　“姜玖，九九，宝宝……”

　　每一个昵称都被他缱绻缓慢地喊出。他声音带着懒倦的微哑，低醇缓慢，带着点甜蜜的笑意。

　　“我好想你啊。”

　　他说的小声，真诚，充斥着些许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