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骨》聆眉

46、C45

　　后来，沈逾晟将那块坏了的表放到她手心，手表款式老旧，会修表的匠人少之又少。
　　性格使然，又加上家里的事情别人总对她有些偏见，她哪有多少朋友，数来数去也就唐歆悦、郑梁、李奕明和蒋今澈这几个。

　　深夜，尹煜柃从抽屉里拿出先前在城南一直使用的手机，屏幕的冷白光映在她的面庞。
　　时隔多年再一次联系蒋今澈，措辞都变得谨慎许多。
　　柃：[有空吗？我们谈谈。]
　　澈：[电话？]
　　柃：[好。]

　　那天在电话里，多年未联系，她有许多思念都没有说出口，却公事公办，多一句没谈。
　　对面的声音熟悉而陌生，听起来带些哑，像是没休息好，“修好后再寄回给你。”
　　尹煜柃说“好”。

　　蒋今澈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尹煜柃并没有意识到这点，还想问他雯雯最近情况好转了吗？那边的医院怎么样？不行的话就来城北看看吧，她会尽量帮忙的。

　　她以为他会开口，可等了很久，只等来一句“还有事吗”。很疏离的口吻。不知是不是深夜带给她的错觉。
　　尹煜柃眼睫微微颤了颤，欲言又止，最后平静地道句“没”。
　　于是两人默契地结束了这场通话。

　　大概只是太久没见了吧。她并没有多想。

　　尹煜柃要来了蒋今澈现居地，也是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蒋今澈带着雯雯去了外地老家治病，那里空气好些，付不起住院费就在乡下外婆家暂时养着，能撑一天便是一天。
　　杏楪离那儿不远，填完地址后将手表寄去给他，次日便到了。

　　/

　　2017年的冬天一如六年前那样萧瑟寒冷，十分漫长。
　　自那以后，尹煜柃便经常带沈逾晟去西餐厅。结束避嫌后，甚至比先前更加亲密了。

　　宽敞明亮的落地球体玻璃窗外，城市夜晚浸泡于一片流光溢彩中，城北江边各色高楼灯火通明，招牌霓虹闪烁，美不胜收，夜色柔情而梦幻。
　　路灯下人影忙碌，都在追寻属于自己的生活。

　　玻璃窗隔绝外界一切喧嚣，空中旋转餐厅内流淌着舒缓旋律，光线昏暗，与夜景交融，氛围浓郁。
　　沈逾晟坐在她的正对面，桌上摆着好几道菜品，味噌烤北欧比目鱼柳、烟熏三文鱼塔塔、澳洲和牛西冷M5……都是尹煜柃让他挑自己喜欢的点的。

　　“在你没来之前，爸爸带我来过这，小时候觉得好吃，那么多年过去味道好像没变过。”少年手握刀叉，左手手指轻轻搭在刀柄上。
　　刀尖不紧不慢地划过牛排表面，夹杂着酱汁散发出鲜美香味，牛肉纤维在锯齿刀刃下缓缓分离。

　　尹煜柃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假装很忙地喝了口水，盯着他的手部动作发呆。
　　沈逾晟右手稍用力，叉子戳入牛肉内部，稍稍抬臂，伸至女人眼前，眼睛很亮，“和你还是第一次，得好好记录一下。”

　　眼前稍稍晃了下，回过神，红唇微启，尹煜柃将切割过的牛排自他的叉子上咬下。
　　咀嚼时，牛肉的鲜美汁水在口腔中爆发开。

　　少年收回手，眼含期待，在夜色朦胧的灯光下更亮了些，“怎么样，好吃吗？”
　　尹煜柃弯着眼角点点头，“相信我们逾晟宝贝的口味。“
　　一桌菜她几乎没有吃什么，沈逾晟又切一块喂给她，“好吃就多吃点。吃那么少，别跟我说是想减肥。”

　　尹煜柃闭着嘴嚼吧嚼吧，竖起个大拇指，夸人的话张口就来，有些含糊不清，“不愧是逾晟，这都猜得到。真聪明。”

　　“你现在这样正好，该瘦的地方瘦。”剩下来的话沈逾晟自觉地咽在肚子里。
　　他抱过她，那天甚至抱了两回，每回都至少持续一刻钟，身体与身体紧紧相贴，该感受到的、不该感受到的他全感受到了。

　　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出现什么状况，他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可偏偏眼前这女人不懂，说话没个分寸，就像是“吃了吗”“吃了”这样正常的对答。
　　尹煜柃甚至还是笑着盯着他说的，得到肯定般洋洋自得，“是吧，我也觉得我超有料。”

　　昨晚洗完头编头发的原因，尹煜柃今日头发带着微卷，吃饭时简单戴着发箍，不让头发坠下来。
　　叠层荷叶边连衣裙，细吊带挂在肩颈，V字领的设计加上纯黑的颜色，令她身前白皙的风光更突出了些。
　　一条吊坠项链、隐约可见的肋骨轮廓……

　　少年咀嚼的动作渐渐变慢，视线又朝下延伸了一点，然后就不敢继续了。
　　心虚地抬眸，她依旧看着他。
　　目光和身体同时一僵，他佯装自然地低下视线，咽下食物，清了清嗓子，又闷头戳了块牛肉。

　　并未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尹煜柃单臂置于桌面，右手手腕微微抬起，不急不缓地捏着小勺子搅拌几下，注视着他，“……逾晟，你会不会怪我？”
　　见她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沈逾晟不着痕迹地舒口气，重新看向她，“什么？”

　　食指跟拇指端起茶杯，尹煜柃低眸抿了口，润湿后的嗓音变得低哑性感很多，“我没什么见识，从来到你家开始，好像就没有带你来过这些地方。你家世好，同龄人都在国外四处游玩，穿梭于各种高档餐厅，可我就和你一直待在沈宅，很少出门。”

　　沈宅就像一个笼在玻璃罩里的秘密花园，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也无法进来打扰。只属于她和他的秘密基地。
　　他的少年时期转眼就要过去了，就这么和她关在一起将近八年……

　　锁在美好的花园里，整日闲散地吃喝玩乐，她很难觉得自己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可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件坏事。

　　少年不紧不慢地开口：“没有你，就没有我。要是没你，我死在哪儿都不知道。”
　　尹煜柃缓缓看向他。

　　沈逾晟用叉子从盘中卷起几根面条，“当时父亲去世，爷爷也跟着走了，这是家里最宠我跟我最亲近的人。他们一向跟二叔不做对，从那以后父亲这一支自然是落魄潦倒了。你知道，在这个圈子里，哪天都有可能发生意外，是你保护着我，和季姨陈叔他们照顾着我，才能有今天的我。”

　　“……我其实没做什么，很多事也都处理得一团糟。”尹煜柃轻声否认道。

　　初来沈家，她那么年轻，又哪有做“妈妈”的经验，明明自己也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她和他像是缠绕藤蔓般共生共存，年岁一起变大，教授他如何做人做事的同时，也在和他一起学习对待生活的态度与方式。

　　唯一没能和他一起的……那大概是她的身高吧。

　　沈逾晟将意大利面放进勺中，送到她面前，见她吃下后才继续说，“陪着我——这件事你就做得很好。如果能一直保持下去就更好了。”

　　他好像在等她回应。少年一片真心，尹煜柃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不在焉地捏着杯柄。
　　沈逾晟拿纸巾轻轻擦拭去她嘴角沾上的酱汁，自己接上刚才的话，“而且，小时候我也不是没来过这种地方。在你来之前，其实老爸总带我来，规规矩矩的，早吃腻了。”

　　他享受和她相处，特别是独处。
　　他宁愿她能和自己一辈子都锁在这秘密花园里。正合他的心意。

　　可尹煜柃却不这么觉得。不想继续这沉重的个话题，沈逾晟叫她别光顾着喝水，见她不动，又亲自喂她吃了好多。
　　想起什么似的，沈逾晟放下刀叉，单手摊开伸到她面前，“手机给我。”
　　“做什么？”

　　尹煜柃疑惑皱眉，但还是照做了。
　　只见沈逾晟熟练地输入密码，又摸出自己的手机，左右操作了下，最后把那日宴会上的录音给自己也传了份。
　　他把手机递还给她时，笑得很阳光纯真，“这样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就算是找麻烦，沈德珩不会只找上她。她和他就这样绑在了一起。
　　他长大了，他会跟她一起分担。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出了事情谁也脱不了干系。俗话说要死就一起死。无论如何，总之，他都要和她一起。

　　还以为沈逾晟要做什么大事，接过手机，尹煜柃没多加怀疑，偏过头“嘁”的一声笑出来。
　　“幼稚。”

　　那天晚上回去后，沈逾晟联系了自己的姑父周廷利。面前电脑开着Word文档。
　　待对方听完录音，沈逾晟才开口，“姑父，你也知道，我二叔不是做生意的这块料。做人诚信为本，他那些违法的勾当却做了不少。我不想爷爷和父亲的事业毁在他手上。”

　　恰好此时尹煜柃刚洗完澡来敲门，回房睡觉前想交代他几句话。
　　见沈逾晟好像在打电话，她自知打扰，声音放轻了些，叮嘱道：“作业别写到太晚，写不完明天再做。早点休息，晚安。”
　　沈逾晟冲她笑着：“嗯。晚安。”

　　与此同时，周廷利在电话那头说：“你爸最疼你姑妈了，当年我跟你姑妈刚出国做生意，你爸帮了很多。逾晟，现在有什么姑父能帮的，你尽管说。想要什么？”

　　门被轻轻合上，视线依旧停留在门口处，沈逾晟将手机重新放回耳边。
　　声音轻缓，一字一字，却格外坚定。
　　“——属于我的一切。”

　　/

　　五月是由一条噩耗开始的。
　　生日宴过后，沈霖旸重新回到医院休养，没想到三小时前突然失去意识被紧急送往手术室进行抢救，手术过程可以说是险象环生，多次传出有生命危险的迹象。

　　得到这个消息，是杨舒蓉通知的。
　　杨舒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哭过，“霖旸的状况好像不太好，肝功能衰竭，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亲戚都很担心，已经赶过来了，希望能够尽快脱离险境，早日康复出院吧。”

　　尹煜柃掀开被子，起身走至阳台，左手搭在围栏上，“肝病还要心脏移植？”

　　杨舒蓉叹息声：“我其实也不太懂……听医生说是为了保护其他器官，所以需要心脏移植。逾晟一人在家，你那儿又离医院远，本来没想喊你的，但好像情况确实有点危机。还是来一趟比较好。以防万一。”

　　沈逾晟正在房间内写作业，门没有关。隔壁阳台的谈话声他大概听到些。
　　挂断电话后，尹煜柃换去睡裙，穿身合适的衣服，然后到隔壁房门前敲了敲，压着脚步声走到沈逾晟边上，轻声说：“逾晟，我有事出去一下。”

　　少年握着笔，偏过头抬眸去看她，眸光闪烁，“因为沈霖旸吗？”
　　“嗯。现在在抢救。”
　　沈逾晟镇定从容地放下笔，“我跟你一起去。”

　　尹煜柃拒绝了，低垂眼帘，轻轻捏捏他的耳垂，故作严肃地说：“你明天还要上学，别跟着掺和了。给我在家好好学习啊，不然我会生气的。”

　　沈逾晟往旁边躲了躲，不让她捏。
　　被拒后自然是有些情绪的，可他又能怎么样呢，只好顺从地答应下来。

　　“注意安全，”深深注视着她，沈逾晟从座位上起身，抬手替她把头发别至耳后，语气低了不少，“你早点回来。”

　　尹煜柃仰头胡乱揉揉他的脑袋，把他的刘海压得戳到眼睛，直到头发乱糟糟地炸毛才松开，“嗯。写作业吧。”

　　额前几缕碎发垂下，还带着她的气息，安抚似的举措却没能阻止短暂分别带给他的不安感。
　　走到门口，尹煜柃又听见那臭小子遥遥的又冲自己说了句，“路上小心。”

　　背身关门时发现他还紧紧地盯着自己，尹煜柃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目光极其黏稠，像是怕她人间蒸发一样。

　　清俊的面庞虽没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流露，那眼神却凝聚着不舍。
　　尹煜柃无奈叹息，柔声道：“陈叔开车你还不放心么，别担心了，赶紧写作业。”
　　沈逾晟却唠里唠叨的没完没了，“那你到的时候给我发个消息。”
　　“知道了知道了。乖乖学习啊。”

　　关上门，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他也不知道她离开时是什么表情，更不知道她会不会也跟他一样有不舍。

　　程、沈两家人去了许多，装模作样真哭的有，面无表情坐着打瞌睡的也有。
　　其中最为担忧沈霖旸的，无疑就是时刻牵挂着自己儿子的程雅茹，为了能够救活儿子，程雅茹想尽一切办法，利用所有人脉资源，给沈霖旸转到了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来做手术。

　　医院内氛围压抑，程雅茹手上戴着念珠链，脖子上挂着佛祖吊坠，嘴里还在哭哭啼啼的，不断怪罪沈德珩，说他冷漠，儿子在抢救他还有心思坐在这一动不动，是不是不爱她？！

　　吵吵闹闹的令人心烦不已，沈德珩大吼一声：“我怎么不爱你？！你要我怎么样？我把心脏给霖旸，换霖旸活，没了我以后谁养家赚钱！”
　　程雅茹被沈德珩凶得一愣，哭得打了好几个气嗝。

　　沈德珩深吸气，起身把妻子揽到怀里，心不在焉地安慰道：“现在不是已经在做手术了吗，肯定会成功的。心脏刚移植到霖旸的身上，肯定会有排异反应，这很正常。”

　　并说他已为沈霖旸安排好了“超级VIP病房”，做完手术能享受到医护团队全方面的照顾。
　　这病房不是一般病患能够入住的，即便想要前往该病房所处的楼层，都得需要刷卡或密码直达，并且还得经过安保的检查核实。

　　当然，住进最好的医院，接受最好的医护救治，并不代表百分之百能够脱离生命危险。
　　沈霖旸目前的状况并不乐观，还是处于病重状态，急需赶紧做完心脏移植，这样才能够有脱离危险。

　　已是凌晨一点，尹煜柃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双眸轻阖。
　　沈德珩压低声音，把程雅茹拉到没人的地方说了很久的话。

　　病发到现在才短短三小时，然而沈霖旸却已然有了心脏源，并进行手术。
　　众所周知，住院治疗都得预约排号，哪怕简单看个诊，都得提前排号等号，做手术肯定也得排队。

　　蒋雯心脏移植排队等了很久，沈霖旸要是真按照顺序排下去的话，估计得要一个月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隐隐约约还有哭泣声从远处传过来。

　　声音越来越轻，意识渐渐随着风飘远……
　　她并不知晓，心里为什么会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