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以恩泽》一个佳子

128、罪与罚

　　如果是一场善于煽情的表演，那么此刻，乔亚就应该眼中含泪，撕心裂肺地，抑或是泣不成声地反复追问，“一定如此吗？”，“必须这样吗？”
　　可事实上，注视着丹左的眼睛，乔亚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他沉默地调整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在无声中微微偏过头，“我需要时间。”他说。
　　而具体是需要时间来接受，还是需要时间进一步来推翻，两个人都没有打算追根究底。
　　“好。”丹左松开了乔亚的手，却还是赶在后者离开之前，情不自禁地，再一次将人重重抱在了怀中。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把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丹左和乔亚的生活之中的词语都说了个遍。可能是歉意，也可能是爱意，甚至可能是一言难尽的自责。复杂的情绪糅合在他收紧的怀抱之中，将拥抱的时间不断拉长。
　　久到乔亚眼中快要无法控制地溢出热泪时，他终于松开手。
　　“我等你回来。”他说。
　　可乔亚依旧没有作答，在丹左松开手之后，他头都没回便径直离开了。

　　第一区的夜晚依旧明亮，战火的余韵、权力的更迭，似乎都无法在这里留下深刻的痕迹。人们总是能在短期内飞速适应，继而衍生出一套新的存活准则。
　　乔亚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看着过往的每一个人，凝视着来来回回不同肤色、性别的面孔。
　　他们是否知道丹左的故事，他们心中的丹左又是以何种面目存在，如果真有丹左以身献祭的那一天，他们是不是反而会拍手称快，像见证杀人犯被斩于刽子手刀下，送去无数的掌声和鲜花。
　　乔亚走过了汉默和埃文的住处，路过了阿尔法和丽丽的教室。他想问他们，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丹左的计划，他们从未阻拦，沉默地成为他在这条路上不可或缺的助力。
　　然而质问对乔亚毫无用处，就算他知道事情的始末演变，也无法遏制住这已经脱弦的箭。
　　他走了很久，走到几乎所有的灯都熄灭，走到连闹市区也变得安静。
　　他又进入了幻境。
　　闹市区在转瞬之间变成了曾经出现在他梦中的那片森林，蛇女带着一身水汽，闷闷不乐地坐在临溪的巨石上，尾巴不耐烦地拍打着水面。
　　她吐出信子，乔亚却能听到人言。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尽管她没有点名道姓，但乔亚明白，她说的这个人，一定是丹左。
　　再联想到女人之前的提醒，乔亚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早就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女人嘟囔着，“他抄那些名字的时候，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什么名字？”
　　女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表情十分为难，尾巴也不动了，纠结了许久，才重新将尾巴盘做一盘，说：“那场大火之后，妮可不在他身边，我担心他会寻死，就盯了他几天。那个时候，他就在一遍又一遍地抄写那些死于大火的人名。”
　　“前几年你们分开那段时间，我偶尔也会去看看他那边形势怎么样。每次去的时候，都能看见他在用不同的方式记名字。”
　　乔亚哑着声音问：“谁的名字？”
　　“还能有谁，”女人叹口气，“死在战场上的士兵啊。”
　　犹如被无形的大手猛地掐住喉咙，身边所有的空气都在瞬间被抽干，乔亚的胸口不受控制地起伏着。接着，他毫无征兆地猛咳了起来，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将肺部挤出体外，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他眼里就溢满了泪水，支撑不住似的弯下腰，跪在了地上。
　　“这么多人……”他哽咽着说道。
　　女人略显疑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是啊。”
　　“不过这些不重要，当务之急，你要阻止丹左才行，”她一转脸，轻松地将话题绕回到了自己想要的地方，有条不紊地谋划着，“既然你们如此相爱，只要你坚决反对，丹左一定不会一意孤行的。”
　　乔亚强撑着抬起头，他看着女人波澜不惊的脸，“你想让我阻止他。”
　　“对啊。”女人爽朗地应下，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似乎还有点诧异乔亚现在才得出结论。她好心地又解释了几句，“只有你阻止了他，你们才能一起好好地活着，我呢，也终于可以兑现我对你们的承诺，让你们白头到老了。”
　　“对，我是很想和他走到最后。”乔亚红着眼，一字一句地说：“但我不会阻止他。”
　　女人听到这话，愣了一秒，而后尾巴在水面重重一拍，“你在说什么？”
　　乔亚摇摇头，“你不会懂的。”
　　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些萦绕在丹左身上，即便是手刃仇人、取得至高无上的胜利，都始终无法驱散的痛意从何而来。在他眼中，那些人无一例外，都因他而死。那每一个沉甸甸的责任，他都不能推诿，必须背负。哪怕势必要流血才能推翻的暴政，只因领导着反抗者迈出第一步的人是他，那么这些抛洒出去的热血，就皆有他而起。
　　他觉得他自己有罪，他必须要接受惩罚。
　　乔亚深吸一口气，以手撑地，终于站了起来。
　　他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我会陪他一起。”
　　无论是何种罪责，他陪他一起承担。
　　听到这里，女人坐不住了，她一甩尾巴，蹭地闪现在乔亚面前，“你再好好想想。”
　　她眉头紧蹙，说：“要是这一世没有办法完成约定，下一世、甚至以后所有的轮回里，可能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她顿了一下，又说：“到时候，不仅你可能永远也再遇不上丹左，甚至他也有可能带着你的线，一直重复着类似于这一世的悲剧。”
　　“和他一起活下去，在这一世，把所有不对的都纠正，不好吗？”
　　“确实很好，”乔亚松了一口气，终于做出了决定，“但这不是他要的。”
　　他说：“以后的一百年、三百年，哪怕一千年，都是我们看不到的了。可现在，我看到他，知道他想做什么，就已经足够了。”
　　乔亚看向女人，“无论之后你是再找到未来的我们，或者就此放弃，任由我们面对各自的命运，这一世，都谢谢你。”
　　女人显然是没想到乔亚最后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把脸上明晃晃的一连串谩骂给压下去。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吗？”她不甘心，又问。
　　乔亚冷静地对上她的目光，“如果有的话，你问的人就不会是我了。”女人显然是知道劝不动丹左，才想在自己这儿做文章。
　　女人尾巴烦躁地一把拍碎了溪边的石头，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不顾形象地大吼道：“啊！！为什么你们人类这么麻烦！！！！！”
　　乔亚防备性地退后一步。
　　在女人寥寥几句的叙述之中，她试图营造一个心有大爱的神女形象，正义、热心、善于拯救那些濒临死亡的生命。但若真如她所描述的那样，她做着一切都是出于热心和善意，那为何她不曾在进化计划开始之前，就想办法叫停；为何不曾在丹左被掳去第一区之前，就帮他逃走。
　　乔亚猜测，当年女人交给约西亚的戒指背后、丹尼斯许下的愿望全貌，都并不如她所讲述的这么简单。一定有什么东西要挟着她，让她不得不反复追随着自己和丹左的灵魂，一遍一遍回答同样的问题。
　　女人压低声音，“我再问一遍。”话音未落，她长长的尾巴就瞬间飞向乔亚，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瞬间将他一圈又一圈地缠了起来。
　　她慢慢收紧尾巴，语气不耐，“你要不要阻止他。”
　　被缠住的不畅感并没有过强，大概是因为女人等着乔亚回复，并没有用上全力。乔亚下意识想要发动线，可无论他怎么努力，线都不曾给他回应！
　　看来是女人做了手脚。
　　“别白费力气了，”女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说，“这里是我创下的空间，你没有胜算。”
　　乔亚顿了一秒，重新找了说辞：“现在杀了我，和我不去阻止丹左有什么区别。”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反正结局也一样，好歹我也算出了口恶气。”看样子，女人这是真的起了杀心。
　　“那……你给我两天时间，两天之后，我给你答案。”与其现在和女人撕破脸，不如多争取一点时间，看看能不能找到女人的弱点。
　　此话一出，女人表情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她飞快地收回尾巴，“好，两天之后，我等你给我一个合适的答案。”
　　于是下一秒，森林瞬间模糊成一片绿色。乔亚只觉得眼前一晕，再睁开眼时，自己依旧还站再闹市区的一处小巷里！看来女人确实是失去了耐性，连等乔亚睡着都做不到，直接在此处将他拉进了幻境。
　　乔亚定了定神，两天只是缓兵之计，要是找不到破局的方法，不仅自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他手上，丹左肯定也会因此受到影响。他飞快地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重新坐了下来，一遍又一遍回忆着女人从第一次出现到现在的所有举动。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无意识换了个动作时，胸口晃荡着微弱触碰，腾地一下敲醒了他！在刚刚女人制造出来的幻境之中，她尾巴紧紧缠住自己胸口时，似乎并没有戒指硌到胸口的压痛感……
　　难道说……乔亚注视着自胸前取下的戒指。
　　银色的小蛇借由绿宝石首尾相连，一层层比发丝还细的鳞片散发着幽暗的光——正是当年女人交给约西亚的戒指！
　　乔亚心跳控制不住地变快了一些。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枚戒指对于女人而言，并不只是一个信物这么简单。她之前说过，她无法直接干涉世间发生的事，比如不能在约西亚死了之后，杀了马修以除后患。再加上她每次和自己见面，都只能依靠如梦或者幻境，侧面证实了她这句话并未撒谎。因此，她只能借由戒指挑选不同的选民，在完成她们的愿望之后，她把她们收入囊中，为她所用。于是戒指在不同的人手中依次传递，一世又一世，成为了这个所谓的神明在人世间的代号。
　　这枚戒指，即就是女人在人间的真身！
　　乔亚眯了眯眼，杀心顿起。
　　只见他扬起手，绛红色的线如一把袖刀，直直地向戒指砍去。
　　刀尖触上戒指的一瞬间，乔亚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女人尖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在做什么，快点停下来！停下！”
　　然而乔亚却当什么都没听到，他精神高度集中，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豁出命去一般，继续压着手上的红线往下继续砍。
　　一秒、两秒……
　　在女人疯狂的叫声中，乔亚终于听到了一声破裂的细响。
　　而就在这一秒，一直包围着乔亚的震耳欲聋的叫声瞬间消失殆尽，女人的虚影也跟着出现在了乔亚面前。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她几乎是祈求地看着乔亚，声音沙哑道：“乔亚，求你，住手！住手！”
　　乔亚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手上动作丝毫未停。
　　“你停下来！你停下来！”女人尖叫着，“我知道能让丹左活下来的方法！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帮你！！！”
　　“帮我？”
　　“对对对！”女人一迭声答道。
　　她迫切地说：“不用你去阻止丹左，我有办法，可以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
　　乔亚微微将袖刀抬高了半厘米。
　　他看向女人，“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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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蛇女：读档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