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雁归(信白)》方辰子

49、第 49 章

　　去也

　　习习凉风在身边打着转，王昭君同面前的小孩大眼瞪小眼。

　　她转过身，看向带路的黑衣人，问道：“既然是你将我领到这里来的，那么你也该知道他是谁吧？”

　　“不觉得，我需要一个解释吗？”她眉目清冷，像是天边不可触摸的云彩。

　　站在她身侧的小孩听见她的问话，循着声音，好奇地抬头向她看去。

　　黑衣人轻轻弯腰行礼，正打算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姐姐……？我应当是要叫你姐姐的吧？”

　　王昭君垂眸看去，同小孩对上视线。

　　小孩长的很好，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尾锋利上扬，洁白干净的小脸上带着最为纯真的疑惑——那是来自孩童的无知，是最为美好和干净的事物。

　　仅仅从这孩子的眉眼，便可以略一窥得他成年之后的风华姿态，想来应该是迷得少女春心萌动的根源——

　　不，应该说是一定会。

　　王昭君蹲下身来，和他保持平视，伸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毕竟自己是真的曾亲眼见过，你长大后的模样是何等的惊艳——宛若幻仙，姿似青竹，行在云端。

　　“你叫什么……”她轻声问道，动作轻柔小心，像是怕惊扰了某个未知的梦境。

　　小孩没有察觉到她动作之间的小心，听见他对自己的询问，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姐姐，我叫白，李氏子。”

　　“李……白。”在心底蔓延开来的伤感，成了唇齿之间流出，不自知的喃喃之音。

　　“姐姐。”脆生生的声音将她唤醒。

　　王昭君看着他，看着他熟悉的眉眼，在那一瞬间，她有些晃神。

　　在那一刻，在听到这个清脆声音的一瞬间，她再也没有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一个人的死亡或许往往只在一瞬间。

　　她仔仔细细地看打量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是因为这是她从小便瞧得到的样貌，也是因为这是李十二郎的幼年长相。

　　自知事之后，她就是一道堪称行为标杆的存在，优秀，完美，冷静而又理智是她的代言词。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哭泣，想要肆无忌惮的大哭一场。

　　她好像似乎通过这张稚嫩的脸庞看见那个正值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年轻公子；那个一言一笑尽是风流姿态，言行举止之中满是张扬狂妄的少年天才；那个会因心中欢愉而兴起作诗，会因郁气在心而痛饮美酒的诗人浪客。

　　嗅见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隐隐檀香，是他持剑修行山中的存证。

　　看见了，他似乎在对自己笑，是一如既往的明媚笑容。

　　听见了，他似乎在对自己告别，是许久不曾听闻却依旧耳熟的清朗之声。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我此番离去，许将去日良多……还望，卿，能自相珍重。”

　　他轻轻地笑着，掸了掸衣袖，像是往常——对她和十四说着要上街打酒之时一样。

　　仿佛，他只是暂时离开。

　　仿佛，他只是偶尔浅眠。

　　“李某，去也。”

　　……

　　眼中的泪水早已盈满眼眶，化作了未名的花瓣落在衣襟上，点染出一片又一片的层叠晕染。

　　“姐……姐，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小孩轻轻地提起自己的衣袖，温柔地小心地为她拭去脸颊上的碎珠。

　　王昭君张了张口，她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他干净的眉眼最终将满腹的话语吞回肚里。她摇了摇头，抬手轻柔地反手握住小孩的手掌。

　　“我是你的姐姐……李白。”王昭君这么说着。

　　我也只会是你的姐姐。

　　我会是你一辈子的姐姐。

　　我将会护着你一生一世。

　　在我梦中的那个李十二郎已经离开。

　　属于王昭君的梦，属于王昭君的李十二已经化作天边一抹云烟消失不见。

　　眼前的，只有李白。

　　“我叫王昭君，”她牵着小李白的手，一步一步地向着前方走去，顺着黑衣人所为她牵引的路线，一点一点地走下去，“我是你的姐姐。”

　　“昭君姐。”

　　“嗯。”

　　“昭君姐，我好喜欢你啊……姐姐长的貌若天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美人。”

　　王昭君冷清的眉眼温和几分，却依旧带着独立寒山涧的不可靠近，“喜欢便好。姐姐一直在这里，站在你的身后。”

　　“我们这是去哪？”她声调微微上扬。

　　前方领路的黑衣人顿了顿，低声回答道：“旁支王家的一处聚集地。”

　　“那个地方叫什么。”

　　“东莱。”

　　“却是个好名字，东有蓬莱仙岛，遗世而独立……忘尘而归仙，岁月无止休。”王昭君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个名字，这样的名字或许也是他们对于这个地方的期许和愿景。

　　“走吧，李白。”王昭君拉了拉他的手，“我们的下一站是东莱，离开家，离开亲人，独自一人前往那里，你害怕吗？”

　　“男儿行立于天地之间，我又怎会害怕独自一人前行，父亲也是这样希望的。”小李白语气铿锵有力，带着天生的不屈傲骨。

　　“再说了，姐姐……你不是在我身边吗？”

　　王昭君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小李白干净通澈的眼眸，像是放下了什么，紧了紧握着他的手。

　　曾经你保护我，曾经你爱护我。

　　现在我保护你。

　　但是啊，我早就应该反应过来的，就算是忘记了过往的你，也依然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天才李白。

　　————

　　李白安静地听着王昭君对于过去的回忆，抿了抿唇。

　　在那一瞬间，他不知道应该要怎样去面对自己的这位姐姐。他从姐姐的每一字每一句之中都能听得出来，王昭君压在心中对于她口中的“李十二郎”的深厚情谊。

　　以至于在十多二十年后的今天，当她再次提及的时候，依旧能让听见她的话后为她的深情震惊。

　　他看的真切，在每一次提及“李十二郎”和李月圆的时候，那双冰蓝色的海洋中，冰雪消融万物复生。

　　他突然感到很难过，方才初见之时的喜悦有多盛，那么现在的他就有多心疼——为他的姐姐而难过。

　　他也曾想过若是姐姐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会是怎样的场景，他会去威胁那个未知的男人，他会成为姐姐最大的后盾和保护。

　　但却从来不会料到，会有如此离奇的剧情。

　　而他更难过的是，他清晰地感受到姐姐对“李十二郎”的感情时，他自己本身却是再明白不过一件事实——他不是“李十二郎”。

　　“……姐姐。”他嗓子有些干涩，“我不是‘李十二郎’。”

　　王昭君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内心所想，只是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将他的长发搅乱。

　　“你不必为了‘李十二’而有过多的……，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李十二早已经离开了，随着他的小妹一起离开了。”王昭君低垂下眼眸，声音微沉，“他是个狠心的人，就这么把我扔下来，还说什么要我保重的话……”

　　“李十二，李月圆……或许，现在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他们了，但是只要我还在，这个人世间和他们就还存在着联系。”

　　“因为我还活着。”

　　说着，她又看向李白，对上了他碧潭一般的眼眸，看见了那一汪春水之下深切的担忧之情。

　　“不必为我担忧，也不必为自己担忧。”她这么说着，“你不是‘李十二’，也不必成为‘李十二’。”

　　“你是李白，你只是李白。”

　　“你是我的弟弟李白，是我此生剩下的唯一亲人。”

　　即使听见王昭君这般说，李白还是止不住的为她心痛。但他也明白，王昭君所言是正确的，是真实的。

　　他是“李十二”。

　　他也是李白。

　　他不认识曾经的王昭君，不记得他们之间的羁绊，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李月圆。

　　他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单独的人——与李十二一样又格外不同的人。

　　他没有一个可爱聪慧的妹妹，但他有个相依为命的姐姐。

　　他没有一个两小无猜的青梅，但他有个彼此相伴的竹马。

　　他不是“李十二”。

　　他只是李白。

　　“所以，我恨。”王昭君忽然开口，将李白从自我的思绪中拉出来。

　　“我恨前朝。”

　　“我恨它夺走了我的童年，夺走了我前半生最为珍重的一切——亲人，爱人，友人，曾经我拥有过的一切都因为前朝而消失了。”

　　“而在之后，我重新拥有的第二个家——东莱，也因为前朝而消逝。”王昭君声音中冷气四溢，含着好不掩盖的杀意。

　　“当年，王家李家联手之事……出了差错。王昭雨——也就是那个同我交换了身份的妹妹，带着京城剩余存活的族人来到了东莱，向我寻求庇护。”

　　“这本就是我来到东莱的原因，接引其他的族人，并保护他们。昭雨在东莱定居，恰逢前朝派人向各地分派官员进行管理。”

　　“而那个被派来东莱的，便是韩家人——也就是现在那位所谓韩将军的父亲。”王昭君冷声道。

　　在说到韩信的名字时，李白注意到了王昭君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他看了看王昭君，微微皱眉又不动声色的平复了下来。

　　“毕竟是朝廷来人，我们不能阻止他的到来。昭雨决定去监视他。只不过韩县守是个聪慧之人，他没来多久便发现了很多蹊跷。昭雨的伪装他更是一清二楚。但是，他却选择了我们这一方。”

　　“他将我们的存在掩盖了下来。”

　　“可最终，”王昭君的声音带着悲伤，滴滴落落的字眼像是为他而流的眼泪，“他还是去世了——因为我们，因为这场疯狂又恐怖的朝堂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