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予你》月野麋鹿

78、他不需要

　　半梦半醒间，宋殃感觉额头凉凉的，似乎有谁在给他擦汗。

　　擦汗的人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低声道：“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你看到的那些都不是真的，乖了，全部都是假的。”

　　宋殃迷迷糊糊的，睡出了一身汗。

　　拍着后背，接听了顾萧翎的电话：“是我，白岚。”

　　“查到了，跟你想的没差多少。”顾萧翎靠在教室的墙上，屈起一条腿：“去年五月二十号，他被堵在药店出来的右拐角，那里是死角一般没人会走，他们对他录了音频和视频。”

　　“监控录像我发你手机里了，你……看的时候别被他看到，做好心理准备，我只能这么告诉你。”

　　做好……心理准备。

　　白岚闭上眼睛，呼气。

　　他说：“我知道了。顾萧翎，谢谢。”

　　顾萧翎眼神暗了下去，“你好好陪他，周五放了学我过来看你们。”

　　嘟嘟，电话挂断了。

　　白岚放下手机，顺着他的后背轻拍。枕着手臂的宋殃眉头一皱，牙齿咬上大拇指，冷汗布满额头，强迫自己不发出闷哼声。

　　湿巾纸擦去额上的冷汗，撩开了宋殃的刘海，白岚低声问：“听得到哥哥的声音吗？”

　　“嗯，”宋殃声音很轻，“听得到。”

　　白岚轻拍着宋殃的背，“不睡了，我们聊聊天。”

　　“聊哥哥吧，哥哥想知道殃殃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你觉得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猜猜看，猜对有奖哦。”

　　宋殃歪头笑问：“什么奖？”

　　白岚刮了一些只要奖不想猜的人的鼻子，笑眯眯地说：“还没猜就想知道奖项，果然不能和你玩猜谜游戏，殃殃。”

　　沉默的看了白岚几秒，脸上那浅薄淡漠的笑意肉眼可见地褪去，换了一个坐姿，垂下头把玩手指。

　　“不高兴啦？”他笑问。

　　背对的宋殃用力点头。白岚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样才对嘛，还是喜欢你在我面前闹小脾气的样子。”

　　后面的一节数学课过得飞快，蓝雅讲完新课、分析完错题便让学生订正，订正好错题把作业本放到讲台。

　　其他同学都在订正，只有一人例外。

　　宋殃呆呆地望着手腕。

　　白皙，光洁，皮肤下的淡青色血管隐隐可见。

　　指腹在手腕内侧打圈，往上移了点，按在微凸的筋脉处。这个地方……是大动脉吗？如果这里被割伤会怎么样，会不会和书上网上说的一样，血流不止？

　　忽然——

　　宋殃双手抱住了头，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感觉周遭的光都被黑暗吞噬，像璀璨的星空不见一颗繁星，只剩下暗沉沉的夜空。
　　就像坠入深海之人，波涛汹涌，浪花翻腾，将少年卷进海的最深处，在深海中沉得太快、太深，即使有光也穿不透，照不亮。

　　呜……呜呜……

　　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又要哭？你明明说过自己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流泪……丢人，好丢人……你不嫌丢人吗宋殃？

　　“不好意思。”宋殃哽声，快步走出教室。

　　白岚立马追了上去。

　　边抹眼泪边走，追上来的白岚抓住胳膊将他拉进怀里，扣着后脑勺：“我知道你难受，知道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强撑，宁愿自己躲起来掉眼泪也不肯让我陪你，不要这样，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度过这个阶段。”

　　宋殃眼尾湿润，疯狂地摇头：“不要不要，我不要……这个时候我谁都不要看，谁都不要见，无论是你还是他们……”

　　现在的走廊已经有好些学生，个个驻足观望——有好奇的、吃惊的、诧异的、别扭皱眉的，鄙夷不屑的。脑袋抵在肩头，眼泪直直向外涌，染湿了右肩的衣服，白岚摸着他的头发：“撑不下去就哭一场，哭累了，就好了。”

　　“岚哥，”抵着肩头的宋殃双手垂落，“为什么？”

　　“我控制不了，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现在的……那种感觉你能懂吗岚哥，每天高度紧绷，一刻都不敢松懈，长时间处在那种状态是会疯的！”

　　“你们根本就不懂！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别跟着我，别妄想来窥探我的过去！”宋殃挣脱怀抱，不顾面前的人是他最喜欢的白岚，慢慢举起胳膊，发颤的手指指过在场每一位：“……你们都想看我笑话，我知道的……你们都想，都想……”看我笑话，戳着我的脊梁骨笑话我。

　　捂眼，低笑了出来。

　　他是宋殃，他没那么脆弱。

　　他不会轻易低头，更不会向他们认输！

　　从那时起——
　　少年抹掉眼泪，毅然地告诉自己：再狼狈，我宋殃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与怜悯。

　　擦掉眼泪，呼出一口气，宋殃抬起头看着他们：“好看吗？看够了吗？”

　　“看好了、看够了，那么就请你们离开。我特别讨厌有人拿这种眼神看我，搞得我很可怜似的，好像我很需要你们的同情，谁都能摆出这副自以为怜悯又施舍的嘴脸。”

　　“我不需要这种假惺惺，又令人作呕的眼神，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同情。”

　　八音盒响起悦耳动听的钢琴音，皮质沙发上的少年翘着二郎腿，低头把玩手里的亚克力小熊：“您的号可真难预约，三次才预约上。”

　　“第三次就预约上比预约不上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在你之前有几位患者还排不上号，你就偷乐吧。”

　　说罢，裴一览翻开病案本： “可以开始了吗？”

　　少年点了头。

　　拔|出笔帽，捏着钢笔的裴一览低下头，“最近一次情绪比较偏激是什么时候？”

　　“上周，当着很多人的面。”玩亚克力小熊的男生说。

　　“包括男朋友吗？”

　　“……裴医生，您好像偏题了。”

　　裴一览两指夹着钢笔，似笑非笑：“身边有男朋友陪着应该会好一些吧。你不想承认自己某些方面可能出现了一点小问题，却又瞒着家人朋友来看心理医生。”

　　瞥了眼浅白色桌上的录音笔，宋殃皱起眉，“你们怎么都喜欢把咨询室搞那么白？弄得跟医院一样，看了就……倒胃口。”

　　这下换裴一览答不上话了。

　　裴一览耐心解释着，“咨询室当然得是白色调，其他颜色看久了会产生压抑感，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啊？”

　　宋殃发出失望的感叹声，努嘴，他说：“……其实黑色也不错。”

　　这里头一点都不凉快。
　　他心说。

　　宋殃把亚克力小熊放回摆饰品的装饰架，“怎么说呢……我不认识自己，很多时候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反感他们的靠近，他们一靠近我就呼吸困难，严重时可能会动手。”

　　裴一览想了想，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比如尝试去接触它，好比一开始不习惯巧克力的人，到最后大多数人都能接受，他们不一定是真正排斥某一样东西，有一大部分是因为心理原因。”

　　“你讨厌白色也是这个原因。”

　　“不，”他不这么认为，“这不一样。”

　　摇头，靠上沙发靠垫：“白色，象征着纯洁、干净，神圣，是寓意极好的颜色之一。我不否认我曾经穿这个颜色的衣服，但又能代表什么？”

　　宋殃扯起嘴角，“它代表的只是曾经穿过白色衣服的我，是一年多前的我，不是现在的我。如今我最反感的就是白色，衣柜里的白衣服全被我扔了，看到那些白衣服就他妈恶心透顶。

　　“吃颗糖休息会儿，待会再继续。”裴一览丢了几块糖果他：“奶味的，将就将就。”

　　剥了糖纸吃掉奶糖，向心理医生要了手机的宋殃分别给宋暖笙和白岚发了一条消息：
　　——妈，晚饭前回家。
　　——快结束了，半小时。

　　发完消息宋殃收起手机。

　　……

　　吱呀，咨询室的门开了。

　　白岚连忙走过去，“还好吗？”

　　“不觉得。”宋殃说，“我一个人可以的，哥哥，下次不用特意等我。”

　　“不要紧，一周一次而已。”白岚说。

　　白岚温声道：“都和医生聊了什么，和我分享一下好不好？”

　　宋殃点了点头，说：“他用不能接受巧克力到能接受巧克力举例子，意思就是每个人不是生来就排斥某种东西，排斥的原因有很多种，先天、后天、心理作用。但我不认同，首先，两者根本不是同个层次的东西。”

　　看了眼鞋尖，抬头，“其次，在我这儿，就没有反感白衣服是因为我心理有问题这一说法。”

　　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说给白岚听的。
　　他慢慢道：“然后，最重要的一点——我才不承认我心理有问题。”

　　白岚不放心宋殃一个人回家就陪他一起回去，

　　小区楼下。

　　宋殃笑了笑，轻轻抱住了白岚：“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去看心理医生。”

　　他瘦了好多，比上一次抱的时候硌手。嗅了嗅头发的男生搂紧他，嗓音微哑：“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好起来。”

　　告别男朋友后上楼。

　　“宋殃，别怕，有我在。”少年低声说着，“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独自面对，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无限期。”

　　无限期，没有期限。

　　钥匙插|入锁孔。

　　推开门，宋殃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宋暖笙。
　　电视里放着当下热播的古装玄幻大剧，据说这部剧的导演和刚结束一个月的刑侦剧是同一个，正片高质量，全员演技在线，没有流量明星。

　　“妈。”宋殃喊了声。

　　宋暖笙没看宋殃，冷淡道：“你也知道回家啊。”

　　宋殃站在一旁，不说话。

　　僵持了半分钟，宋殃率先开口：“您爱吃芒果，我去削。”拿起果盘里的芒果走进厨房。

　　女人瞟了转移话题的儿子一眼，气不打一处来，按下暂停键啪地把遥控器扔到茶几：“宋殃，睡觉、缺课、跟老师对着干，这样你觉得很好玩？”

　　“连续两周不回家，微信选择性的回，电话想接就接不想接就不接。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切成块状的芒果装入敞口白瓷盘，宋殃洗着水果刀和砧板，不语。

　　放下敞口白瓷碗，摘下帽子、抽了张餐巾纸擦汗的宋殃说：“前一周我是受朋友邀请参加他的生日聚会，太晚了，所以在他家住了两晚。”

　　避开宋暖笙发冷的眼神，舔舔后槽牙：“下次我注意，尽可能不那么做。”

　　宋暖笙质问他：“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啊！我辛辛苦苦赚钱供你读书不是让你混日子的，你现在这样对得起谁，对得起自己还对得起我？你有没有替过自己的未来考虑过？！”

　　握了拳、松开，他说：“妈，我觉得您有必要先让自己冷静，等您冷静了我们再聊，不然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争吵。”

　　“我冷静得很。”宋暖笙站起身，不免拔高嗓音：“我以为你改变了，以为你懂事了，以为你不会再和高一一样……没想到啊，完完全全没想到你还会重蹈覆辙走老路，宋殃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妈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你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抓起茶几上的手机宋暖笙说，“你要看看你的班主任、你的任课老师是怎么说你的吗，要看看吗？！”

　　“来，你过来！”

　　女人强硬地将手机塞到儿子手里，但不肯接。

　　拉扯的过程中宋殃一直在反抗，宋暖笙本来就火大，不由得攥住手腕把他拉过来，怎料被甩开手：“别碰我！”

　　嘴唇颤抖，一脸的抗拒。

　　他颤声：“对不起……妈。”转身，踉跄跑上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