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乱》又灯

72、尔尔

　　一行人在市区内辗转了整个下午，最后一站是学校侧门外的首都精神卫生中心。

　　京大校园占地面积大，周边配套设施齐全，吃喝玩乐什么都不缺，学疯了就一条龙送进精神病院。大家总这么自我调侃。

　　近几年，社会各界对心理健康问题愈发重视。
　　作为少年人的最后一个避难所，京大每年都会定期召开相关活动，密切关注学生的成长动态，而隔壁产学研一体的首都精神卫生中心，自然也成了校园的座上宾。

　　宋写已经很多年没有踏进医院大门了，那阵浓郁的消毒水味依旧是他的噩梦。
　　好在爱心货物都安排在露天停车场交接，陆明已经和各方负责人交代清楚了，他只需要蜻蜓点水般路过，再来回充当几小时的免费搬运工，并不会与记忆中的苦难产生更多交集。

　　几人刚合伙把东西卸下来，宋写就感到身后飘来一阵清凉，紧接着双肩先后被人点了一下。

　　“呀！宋北鼻！还真是你啊！”

　　宋写数完地上的冷饮箱回过头，就看到了一位有点妖，且近两年越来越妖的男人。

　　是映心杂志社的编辑，姚一川。

　　那年，在接连不断的网络举报下，宋写的参赛作品被迫取消了获奖资格。
　　映心杂志社根正苗红，实在担不起“带坏青少年心气”的名头。是姚一川将少年溺水的心意打捞上岸，并坚持不懈游说编辑团队，最后才让这部宝藏小短篇顺利刊登到外站自由呼吸。

　　文字不该被世俗偏见所束缚。

　　这位年轻的编辑一直在鼓励少年坚持创作梦想。

　　可是，程易离开后，宋写就再也写不出什么好故事了。

　　“我当初可是很看好你的！”

　　姚一川个子不高，只能垫脚摁着宋写的双肩使命摇。

　　“我动了多少关系给你铺路！啊？竟然停笔了？！”

　　“浪费生命！”

　　“简直是在作践自己的灵气！”

　　他大声控诉着：“就隔两条街，大节小节的也不见记得过去看看我！平时到你们学校文学社有个一天半天的活动，叫出来一起吃个饭都不愿意！翅膀硬了就飞！你这个白！眼！狼！！！”

　　宋写：“……”

　　不是宋写不懂感恩。

　　只是，姚一川组的饭局，永远附带了相亲功能——男男女女在对面横坐一排自我介绍，美其名曰要带他走出失恋的阴霾。

　　这么个尴尬境地，自己又莫名成了主角，宋写实在是咽不下这口饭。

　　一口也吃不下去。

　　当初的姚一川只是个刚进杂志社实习的小助理，凭借自诩毒辣的伯乐眼光到处替组内深挖人才，没少被资深编辑拍头教训。

　　在宋写正式回绝映心的稿件邀请后，姚一川上门逮了他很多次，揪着缘由刨根问底，终于是和少年慢慢熟悉起来。

　　从那之后，姚一川就千方百计想破除他的心病——谈恋爱才有写作灵感啊！

　　宋写在饭局上中了两次相亲圈套，姚一川当然也被锁进了黑名单。他是绝对不可能再赴约了，说什么也不去，为了自身安全，和这人当网友足矣，线下见面？不可能！

　　“这些年，哥都换好几个对象了，你怎么还孤寡着呢，不是觊觎哥哥我吧哈哈哈……”

　　宋写：“滚。”

　　“哎呀，小宝贝年纪太小了，哥哥可舍不得糟蹋你～”
　　姚一川伸手在宋写脸上捏着，左看看右看看，心疼道：“怎么又瘦了啊！上次在你们学校看公示栏的获奖喜报，那小照片，还面部红润有光泽呢，你自己看看，现在都提不起肉了！我就说吧，当程序员就是不行，那点儿浪漫细胞都被代码吃干抹净了，现在整个人虚得很……”

　　“安分点。”宋写把那乱动的手一把拍掉，“我要报警了。”

　　姚一川将双手举到耳边，作投降状，嘴里还一直念叨不停：“是是是！欸，还是小时候可爱，刚失恋的小男生，可怜兮兮的，让人忍不住想rua～现在，呵，天天板着个脸，凶死了，怪不得找不到伴！”

　　宋写：“……”

　　姚一川继续说：“没有爱情滋养的男人就是一盘散沙，整张皮皱皱巴巴～嘿，你看看你这皮囊，半点光都没得！都多少年了，还在等那个人啊？哎呦，傻不傻，人家又没说要回来！”

　　宋写给了他一眼。

　　“闭嘴。”

　　姚一川顺势在嘴边做了缝合，心领神会般朝宋写点点头，“好好好，我闭，我闭。”

　　宋写从来没有和在京大的任何朋友提过“程易”两个字，而姚一川经手了当年的举报事宜，是唯一知道“那个人”姓甚名谁的麻烦角色。

　　过去几年，他给宋写推荐的“陈易”，“程义”，“陈城”，“易逸”……多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两个字的名字本就容易撞，可这人愣是没翻到一个像样的，给的还全是盗版。
　　他一会儿像个看戏的八公添油加醋，过会儿又成了知心大哥哥分忧解难，和精分并无差别，实在令人头大。宋写懒得分心理会，每次都等着姚一川发够加班压力的疯癫彻底安静后，再简单回个“哦”作为已阅收尾。

　　当年那点恩惠维系的感情早已岌岌可危。至少，宋写是这么想的。

　　但姚一川可从来没放弃。

　　没安静两秒，姚一川又开始向宋写进行新一轮的邀请：“待会儿我要进去见个人，是最近刚出圈的一个魔幻小说家，社里联系了好久才答应的采访。那水准～啧，和你当初不相上下，绝对是个潜力苗子！你看我带了好几个实习出动呢，绝对大场面，要不，咱一起去见见？或许能找回点写东西的感觉呢！”

　　宋写疑惑地看了眼四周，仿佛在问：这里？

　　这里可是精神病院哎？！

　　姚一川得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嘿，你以为～这种光怪陆离的末世文，没点脑洞还真写不出来！听说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反正剧情逻辑都很通顺，笔力比正常人还正常。目前小说还在连载，但我熬夜追平了，确实挺牛逼，稿费少不了。这不是社里想要一手资料嘛，天天催着我们抓紧时间联系，还是咱社内高层也进过这块风水宝地，恰巧认识主治大夫，这条线才搭上了，否则肯定泡汤！反正我一出车门，就感觉这地方磁场不一般，果然是我等凡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姚一川话音未落，站在他身旁的一名实习生就接到了电话，是主治医生陪着作者出来了，人在中庭花园附近等着他们。

　　“你这活动也结束了吧，真不和我去凑个热闹？”姚一川看了眼时间，又多争取了一次，和宋写说：“真脑洞挺新的，待会儿我把书推给你，你看看就知道了，入股不亏！要不要提前去见见本尊呀？”

　　“不去。”宋写一口回绝。“我现在脑子里全是乱码，恕不奉陪。”

　　姚一川想给宋写薅一个后脑勺，被眼前人顺利躲开了，只好作罢。“欸，长大了，碰都不让碰。”
　　他啧啧收回手臂，唠叨模式依旧：“你啊你啊，学什么不好，偏偏选了个死人专业，连一点点点休息时间都没有！爱惜点这幅壳吧！再这样下去，我看这头发还能顶几年，到时候浑身上下都是毛病……”

　　“学长！来一起合个影！”
　　拉好横幅的周思睿正朝宋写挥手。

　　“行了，别废话，上你的班吧。”宋写侧过身，和姚一川身边几名被热得垂头丧气的实习生说：“同学，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如果这货搞什么职场性骚扰，不要怕，留好证据去举报，这人是惯犯了，肯定要严惩的。”

　　“……”姚一川满脸黑线，“我很挑的好吧？！”

　　“呵，路上谁都是前男友。”

　　“宋写！对你大哥态度好一点！咱好歹也……”

　　“再不进去就中暑了。”

　　宋写摆摆手，没再理身后据理力争的人，转身加入了志愿者的合影队伍，“咔嚓”一声，终于结束了这睡意朦胧的一天。

　　“学长，我就不和你们回学校了。”
　　周思睿指了指花园方向，说：“我妈有个徒弟今天要接受采访，我去凑个热闹。”

　　周思睿的父母都是精神中心颇有成就的周医生，小姑娘常在考试季帮系里的同学检测心理健康状态，要敲警钟的都会帮忙挂个号。宋写虽然从不参与，但他对这些往事多少都有些印象，毕竟他们那届最聒噪的陆明年年“病危”。

　　刚刚才听姚一川提及类似状况，想着这块宝地果然人才辈出，宋写不自觉地疑惑了一声。“嗯？”

　　看到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宋神难得对人间事来了兴趣，周思睿连忙邀请：“是个小说家的采访，学长，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宋写婉拒了。
　　他最近本就缺觉，又在市区内各处医院走了一圈，元气尽失，现在只想回家躺着。

　　周思睿又问：“学长，刚刚和你打招呼的人，是映心杂志社的吗？我看着有点眼熟，好像以前也在学校见过。”

　　宋写点头，“对。”

　　“那就是了。”周思睿笑了笑，继续说：“是我妈的一位病人，年纪和我们差不多，这段时间他的书在网上爆火，总有人联系院里说想谈合作什么的，没完没了，挺扰人的，我妈都烦了。好在人已经痊愈一阵了，还能应付得过来。”

　　“学长，你爱看小说吗？虽然我认识作者，可能说话带着点私心，但那本书确实不错，末世悬疑剧情，就是文名有点长，看起来不像好东西～但真是好东西！如果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推给你！”

　　“待会儿就是个简单的采访，但也算作者掉马现场哦，千载难逢，真不去看看？”

　　宋写用混沌的大脑思索片刻，便摇了摇头。
　　手里的半吊子游戏还在家里等着，他现在哪有闲心看别人的故事呢。

　　“不了，谢谢。”宋写礼貌道。

　　“也是，大忙人，怎么可能有时间呢！”周思睿揶揄着。

　　女孩个子很高，眉目清秀可人，不仅成绩出色，性格也是爽朗大方。

　　那年，刚变成学长的宋写在系里的迎新活动上做了一次演讲，在散场前的提问环节，话筒终于落到了手举得最高的周思睿身上。

　　这姑娘也不着急提问，拿到话筒就直接大胆自我介绍了一番：

　　“学长好！我是你的直系学妹，因为爸妈都姓周，所以我叫周three！”

　　在拘谨的新生堆里，这满脸的俏皮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即使后来被宋写再三拒绝，周思睿也没放过任何请教学术问题的机会，更是在交谈中从没让话题可怜巴巴地掉到地上。

　　眼看着大部队还在和医院对接方交谈，周思睿继续说：“不过，有一点我要提前声明哦，那可不是什么小作者，简直是万能奇才！写作只是兴趣啦，也是给足了我妈面子，才不得不接下这次采访。程易哥哥以后估计应该还是要接我妈的班，他这大半年一直在院里跟班学习，虽然没有学位，但那可是我们周教授的一对一关门弟子，含金量十足……”

　　女孩心直口快，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把作者的大名也叫了出来，还在一个劲儿地复述家中长辈是如何夸赞这位偶然拾得的学医好苗子。

　　宋写定定地看着周思睿，脑子里却“轰”的一声变成了空白。

　　他刚刚……

　　听到了什么……

　　程易哥哥？

　　女孩这一声并不明晰的称呼，瞬间把他带回了曾经的校园——
　　记忆中医务室的白织灯依旧刺眼，四周菜香扑鼻，可那个陪伴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既熟悉又疏离……

　　尽管过去几年被多事的姚一川戏弄了无数次，可每当听到这个名字，宋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慌了神。

　　“……到时候拿着推荐信，在外面换个相关专业，毕业了就回来读个博，全妥了！就因为我当初没学医，他俩揪着这事儿叨了好些年，现在好了，咱周教授们根本不愁后继无人……学长？学长！”

　　周思睿说着说着，回过头就发现面前的双眼失了焦。她伸手在宋写跟前来回晃了晃，关切中又带着玩笑打趣道：“学长，你最近是不是熬得太狠了？”

　　“这可不行啊，频繁熬夜会让大脑受损的，到时候也要住进来了！”

　　“住院区的条件可不好哦，这里的单人间就算不便宜也很难排队，夏季又是高峰期，现在可没把握能抢到啊！学长？学长？！”

　　一阵凉风过。

　　宋写回过神，抱歉地对女孩说：“没事，等游戏上架就好了。”

　　“那肯定行的，一定行的，我绝对带头支持！”周思睿笑得愉快，边走边和宋写挥手，高声道：“学长，你快回去休息吧，我们系里散伙饭的时候见！”

　　“嗯。”宋写礼貌告别。

　　在周思睿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宋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那个，你刚刚说的……”

　　周思睿：“？”

　　“周教授的徒弟……”

　　两个字的名字，确实很容易重名。

　　他已经满心欢喜又彻底失望太多次了，不想再单单靠一个名字去认人。

　　宋写叹笑着改了口，随意问道：“小说作者叫什么？”

　　“尔尔！”
　　周思睿又兴奋地往回走了几步，和宋写解释说：“就是‘不过尔尔’的‘尔尔’，挺有意思的吧？有空可以支持一下哦，马上完结了，想要作者亲签随时来找我，绝对正版！”

　　“好。”

　　应下的瞬间，宋写感到不远处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可等他回过头时，花园走廊外却只剩一片斜阳，孤寂地洒在空白的青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