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乱》又灯

61、六月

　　六月突然下了几场雨，凉意席卷全城，空气中凝结许久的压抑燥热瞬间就被击退了不少。

　　头顶的老旧风扇吱呀响着。
　　宋写将答题卡前前后后再次确认了一番，终于是在计划之中停了笔。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这一程，马上就要结束了。

　　几只麻雀正在树丛边嬉闹一抹紫色，室外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但天已经亮了。

　　望着湿答答的走廊，宋写不免有一瞬的失神。

　　等最后一次停笔铃声响起，这漫长的少年时代，就该正式谢幕了。

　　这半年来，他总在夜深人静时不停构建最后一幕的画面。

　　或晴，或雨。

　　或哭，或笑。

　　在那个瞬间，他到底是欣喜若狂，还是怅然若失？

　　宋写一直得不到定论。

　　而此刻，他就站在终点线前，什么纷繁复杂的思绪都没有，心里只剩说不出的轻松。

　　像是在迎战一场臆想中的暴风雨。少年闭着眼在昏暗中一路疾驰，不敢停歇，不敢松懈，耳边的狂风呼呼而过，整个世界嘈杂而喧嚣。

　　本以为会是一场极其漫长的苦旅，他悉心做着万全准备，可那些爆破忙音却瞬间就失了声响。

　　再次睁眼时，厚重灰暗的云层早已消失，面前只有万里晴空。

　　铃声响，雨停。

　　他到终点了。

　　宋写一出考场，就看到了他最想见的那个人。

　　“怎么样，现在感觉稳了吗？”
　　程易揣着兜在楼梯口等他，手里还拿着他最爱的绿豆冰，漫不经心地说着话：“楼下小店买的，你们班怎么出来那么慢。”

　　今年二中的考生被打乱分布在四个不同考点，宋写很幸运地中了那不过半的概率，在应试生涯的最后一场大考中，依旧能和他哥在一起。

　　大神常伴左右，怎么能有失手的道理。

　　“那肯定，有我哥坐镇呢，京大不想收也得收！”宋写坚定地点了点头，立刻笑着凑了过去，接过管子就喝了起来。“这怪不了我，那几个监考老师看着都上了年纪，数完答题卡就忘了有多少人，数完人头又忘了有多少答题卡，就这样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同层都走完了还没放人……”

　　“脸都花了。”
　　程易轻轻皱了下眉，无奈伸手给宋写擦了擦唇角，笑道：“你是觉得题太简单了，无聊到啃笔啊。”

　　宋写：“？”

　　他跟着抹了一阵，指腹顿时染上不少笔墨的灰迹。

　　“啊，刚刚笔芯有点漏墨，不知道什么时候蹭脸上了……没事，没蹭卡上就行。”
　　宋写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什么，立刻别过头，尴尬地搔了搔脸。

　　交了卷，有些就东西不一样了。

　　奋斗多年的大考结束了，痛苦漫长的成人礼完成了，那只在无形之中禁锢着一切的大手，突然间就松开了。

　　他的心态变了。

　　那一直以来被极力按压在心底的情绪，逐渐死灰复燃。

　　当下，宋写再也找不到其他借口了。

　　“哥。”
　　他轻喊了一声。

　　才交卷十分钟的光景，天空已经彻底亮了，太阳穿越云层肆意洒着金光，像是在为他们宣告一场胜利。

　　“哎，同学们，后退点啊！后退！后退！准备开门了，都注意安全！”
　　保安大哥拿着指挥棒大吼着。

　　门外聚集了大量手捧鲜花的学生家长和驾着摄像机的新闻媒体人。大家都做好了万全准备，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蹲守，即将为这群风华正茂的少年人记录最为雀跃的一刻。

　　两个少年并肩站在躁动的人群里。

　　“自由啦！！！”

　　“都给老子跑起来！！！”

　　不知道是哪个兴奋过头的傻缺喊了一声，考点的大门还没有完全打开，跃跃欲试的少男少女们便像洪水般涌了出去，一路迫不及待地欢呼呐喊，张开翅膀迎接全新的自由人生。

　　宋写望向身侧那个人。

　　过去，他总怕自己跑得太急，靠得太近，一不小心就露了怯。

　　如果不是个好时机，如果不小心吓到了对方，如果找不到好借口搪塞……那他很可能会彻底失去他哥。

　　那时时机尚早，那时未来还长。

　　不管多难熬，都应该一起走完这一程，在心底认真收藏这一程。其余的，等等再说。

　　宋写总这么想着。

　　要等高考结束，等离开象牙塔，等他有能力承担一切后果……

　　再等一个恰逢其时，等一次胆大包天……

　　而现在，他不想再等了。

　　现在，就是那一刻。

　　他想越界一次。

　　就一次。

　　“哥，走！”

　　在无尽的欢呼声中，宋写抓起那无数次想要牵住的手，大笑着加入了聒噪热闹的人群。

　　少年眼角眉梢都透着光，他紧握着身边的人，一起穿过繁忙熙攘的街道，穿过洒水车铸起的冰凉水门，穿过大大小小的特写镜头和一阵又一阵喝彩欢呼，奔向一个晴得彻底的夏天。

　　像童话故事的美好结局。

　　这座城市到处种满了南方地区常见的黄桷树，高大浓密的树冠在道路两旁撑起一片又一片的密网，将六月的湛蓝天空整张覆盖。阳光跳跃在闷热的夏风里，地面光影斑驳，暗绿色的革质叶片偶然停在少年肩头，和掉落的汗水不期而撞。

　　滴，答——

　　是专属于十八岁盛夏的心动乐章。

　　成功冲出包围圈后，宋写反手将身旁的人握得更紧了些，一路不回头，迈着大步朝校车停靠点奔去。

　　他好希望这条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最好永远看不到尽头。

　　直到坐上熟悉的校车，直到接过带队老师手中的水，直到被同考点的周知雨带着一群兴奋过头的同学涌了上来，两个少年紧握了一路的手，才不得不松开。

　　手松开了，可温度还在，触感还在。

　　宋写的心跳砰砰砰——

　　根本慢不下来。

　　他闭眼加入了放声高歌的合唱队伍，一路上和大家吼着闹着回到学校，再如狼似虎直奔食堂西餐厅的高考自助庆功宴，彻底放飞了自己。

　　年级里绝大多数同学都回校吃了这顿散伙饭。
　　西餐厅里人头攒动，光棍班的学生为了讨个好兆头，今天都穿了红色的班服，扎眼且好认。大家在角落里圈了一块阵地共同庆祝，和柯志雄一起逮着路过的老于好一顿“发泄”，到处以茶水果汁敬酒，逼着各位任课老师表演才艺，就连在餐厅中央发表感言的老校长都没放过。

　　全疯了。

　　学校官方活动散场后，吃饱喝足的小鬼们又跑回去祸害守了整整三年的启明楼。

　　为首作乱的，就是最上面那个班。

　　考前的大家都放不开，在喊楼活动上撒的也都是些囤积已久的空白卷子，走个形式热闹热闹罢了。而此刻，在今晚天色暗下前还被主人宝贝呵护的笔记题集通通没了剩余价值，纷飞交叠的试卷和一沓沓书册被高高抛起，像是一场漫天大雪，阵阵落入楼前翠绿的草丛中。

　　宋写早就把他哥的心血藏好了，拿上遗留在桌肚里自产自销的废旧材料，一起高呼着二逼口号加入了造雪大军。

　　各教室多媒体轮番放着动感音乐，一层楼有一层楼的特色，吵得不可开交。

　　闹够了，笑够了，疯喊够了，在被晚自习下课路过的学弟学妹们拍上校园热搜前，一群人又灰溜溜拿着扫帚绕着楼栋按班逮人，把所有的热情参与者一起架下楼，秉着善始善终的原则开展清理工作。

　　——与君共白头。

　　看着缓缓落下的细碎纸片，宋写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么几个大字。

　　于是，早就乐到头脑不清的他猛地蹲了下去，双手抱起地上成堆的带泥卷子就往他哥头上散。

　　下一秒就被程易追着满场跑。

　　两个红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尽情撒欢。

　　有人起了坏头，一群憨憨傻货们又开始在草坪上耍了起来，手里的扫帚带着碎屑到处乱飞，一直到宿舍熄灯铃响起才回过魂，带着点男子汉不易被察觉的伤悲，在黑脸老于和几名校园安保的帮助下，终于是合力把这满地狼藉收拾干净了。

　　“那个……学霸，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宋写刚洗好手回班，就被苗一悦在走廊上截住了。

　　“哎呀～”

　　“哟哟哟哟～”

　　“快走快走快走！给小情侣腾地！腾地！”

　　在班里一众吃瓜群众的大声起哄下，女孩红着脸，把他领到了隔壁暂时无人逗留的露台小花园。

　　等那一颗颗脑袋都缩回教室后，苗一悦腼腆地笑了笑，从身后变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礼盒，双手递了过去：“毕业礼物！祝你能顺利去京大！”

　　宋写一时间有些惊慌失措。他整个人尴尬地呆在原地，手也不自然地悬在了半空中，不知道该怎么礼貌回绝。

　　他不傻。他多少能猜到什么。

　　但宋写不是他哥，他从没被女孩子明恋暗恋过，对处理眼下这种棘手情况自然也没有任何经验。

　　少年只知道，作为一个心有所属的人，这份礼物他绝对不能收。

　　他不能伤害任何人。

　　看到了宋写眼里的犹豫，苗一悦微微一笑，给他找了不少台阶：“别担心，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就是我这三流画家弄的一个钥匙扣，不值钱的！”

　　“李凯他们也有！”
　　苗一悦隔着墙指了指教室的方向，解释道：“我就是想谢谢你，这一年教了我不少题呢，自习的时候总麻烦你，挺不好意思的。”

　　“还要特别感谢学霸的锦囊，帮了我这种学渣不少大忙呢，简直救我一条狗命！”

　　“实不相瞒，我以前根本不会做笔记，柯佬骂的就是我了，要不是有锦囊给我梳理逻辑，最后这几个月真是够呛，想都不敢想……”

　　宋写连忙摆手：“不用客气的。”

　　“当然，也特别谢谢你带我去剪头。其实那时候我就是脑子一热，如果全剃了，或许还真不敢出门见人，最后肯定影响考试心情，还是被吴漾说中了哈哈哈……”
　　苗一悦晃了晃自己的利落短发，在下巴比了个勾，挑眉道：“帅吧？以后姐就这么留了！”

　　宋写笑着点了一下头。

　　“对了，我们刚决定后天一起去趟医院，吴漾马上就要安排手术了，大家想去给她打打气，你要加入吗？”苗一悦问道。
　　像是怕宋写时间上不方便，她连忙争取：“我们就在那里待小半天而已，李凯都协调好了，我们就是去陪班长说说话，饭点前就走了，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好，算上我和程易。”宋写说。

　　“没问题！那，宋写同学～礼物可以收了吧！”苗一悦再次把盒子往前伸了伸。

　　宋写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礼貌接过。

　　看着女孩开心地转身回班，少年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什么其他的……

　　“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哦不，没有‘也’，就是挺喜欢你的！”
　　苗一悦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直白的话语打了纯情少男一个措手不及。“柯佬说的那个泡一泡，就是我，嘻嘻～”

　　宋懵逼：“哈？”

　　“不好意思啊，我憋了一晚上了，不说难受。”女孩害羞地笑了笑，连忙上前解释：“但你不要有压力，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没别的意思，也不想怎么办。这一年能和学霸在一个班，我每天都挺高兴的，成绩也一直在涨，我很满意了！”

　　苗一悦又指了指他手里的盒子，说：“那个……毕业礼物，就只是毕业礼物而已！你放心，和这绝对没关系！和其他什么都没关系！就是毕业礼物！而！已！”

　　“宋写，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希望你在未来会一直闪闪发亮，一定超过你哥！”

　　宋写被女孩认真的夸奖整得面部通红，他觉得自己应该接个话，但脑子里空荡荡的，说什么都不是。

　　“那个……其实我……”

　　只见苗一悦很郑重地朝他点了点头，语气认真：“我知道。”

　　宋写怔了一下。

　　？？？

　　她知道？

　　她知道什么？！

　　她知道什么是吧！！！

　　为什么会突然提“他哥”！自己平时在班里不都直接叫程易吗！！

　　苗一悦嘴角狂翘，语调也立刻拐了个弯，娇俏道：“我知道，我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人，你不用想着安慰我的！虽然，我肯定够不着京大录取线，下辈子也够不着，但是我会画画呀，我画得可好了，你回去拆来看看就知道了！”

　　“你肯定会喜欢的！”

　　“放心！我嘴巴绝对严！”

　　像是在无意间撞破了别人的秘密花园，苗一悦带着满肚子的心虚愧疚，边说边往外撤。“不许生气哦，也不能因此拉黑我！”

　　“毕业快乐！”

　　“加油！干巴爹！！”

　　宋懵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