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乱》又灯

47、身份

　　“还傻愣在那做什么？”

　　程易无奈上前几步，将手中的伞朝宋写偏了过去，在渐盛的冻雨中不自觉提高了嗓音：“想什么这么出神，人都湿透了，也不找把伞再回来。”

　　“唔，忘了……”
　　少年的轻声呢喃很快就散在发狂的暴雨里。

　　宋写调整着呼吸，极其不自然地，向前小半步，躲进了那把大伞的庇佑下。
　　他自知当下的慌乱不过是着急跑动后的气息不稳，眼角的那几滴泪也早与这漫天的雨水融为一体，没什么好介怀的。

　　此刻他一点都不慌。
　　真的不慌。

　　反正要糊弄的人肯定看不出来。

　　宋写尽可能语气轻松地岔开话题：“史叔叔呢？回去了吗？今晚是怎么收场的？你是认爹了还是怎样？啧，这个爹看起来可比冯狗靠谱多了，有文化，有涵养，还有钱！”

　　程易无奈道：“……财迷。”

　　宋写呆滞地点了一下头，继续释放八卦细胞没话找话，说：“那是！钱多重要啊！钱能生万物啊！”

　　“史叔叔以后是要回国发展吗？那奖杯他还要不要了？就这样送给咱了吗？？这东西我在网上查过，可值钱了！他真不要了？！”

　　“哇……那他手上肯定不止这一个！”

　　“我听说那个乐团很牛逼，同时商业性也很强，史叔叔的身家肯定比网上传的更可怕！”

　　“他下一站准备去哪儿？是先逛逛祖国的大好河山还是怎样？什么时候启程啊？然后呢？逛累了他准备干什么？”

　　程易：“……”

　　程易也懒得再纠正那人到底姓什么，他一手拿伞一手护人就往楼栋走，等宋写说尽兴了才适当泼一点冷水：“少管别人，管好你自己就行。”

　　本就念得心累的宋某：“哦……”

　　雨势越来越大。
　　冰凉水珠连续不断地撞击坠落，噼里啪啦全打在了伞面上，吵得宋写的耳膜嗡嗡响。

　　震耳欲聋的，还有他此刻的心跳。

　　靠……靠太近了……

　　少年现在浑身挂水，却为了避雨，身体紧紧搭着他哥。
　　准确来说，是被他哥搭着。

　　他明明不会乱跑，却像是好不容易才被逮住似的，一路上右肩都被程易伸手拥着，动弹不得。

　　明明隔着一层厚外套，可肩头的皮肤依旧在行走间不断被摩擦，摩擦……

　　宋写耳根通红。

　　那本就炽热的大掌心，似乎马上就要把他烧穿了。

　　好，热。

　　心跳太快了。

　　……

　　真是忍无可忍！

　　两个大男人竟然挤一把破伞？！

　　这像什么话！！！

　　终于，在看到单元楼的那一瞬，宋写直接撒开了身上的所有束缚，冒着倾盆大雨一鼓作气向前冲去。

　　某个傻逼下一秒就脚滑，直接摔在了楼梯扶手上。

　　“看路！”
　　程易跟在他身后无奈喊道。

　　仓皇而逃的宋某根本不敢和他哥对视，随手拍了拍身上的泥泞就继续跑上楼，进屋后裹着换洗衣物直奔浴室，整个人着急忙慌连滚带爬去冲了个澡。
　　还是冷水。

　　没一会儿，浴室里就接连响起好几个大喷嚏。

　　“洗烫点，别感冒了。”程易隔着门嘱咐。

　　宋写吸了吸鼻子，答道：“知道了。”

　　程易又问：“今晚吃了吗，要不要给你煮点东西，还是直接订个外卖？”
　　宋写说：“不用了，在杰哥那里吃过了，撑得很。”
　　程易说：“行，你洗吧。”

　　程易说完就离开了。
　　宋写在门边憋着一口气，听着脚步声逐渐走远，才低头自顾自地应了个音，“哦……”

　　等宋写收拾利索出来，看到程易正躺在沙发上静音玩手机，他刚想礼貌躲回屋关门就寝，余光就瞥见了餐桌上孤零零的一碗热姜茶。

　　“给……给我的？”宋写用浴巾盖着头问。

　　程易头也没抬，说：“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宋写摇摇头，隔着浴巾应道：“哦，没了，谢谢。”

　　不对，不对，不能这个态度……

　　宋写心虚至极。
　　他磨磨蹭蹭喝完了刚好不烫嘴的暖身姜茶，舌尖很享受，肠胃很舒服，但依旧感到体虚……
　　果然不能老熬夜！

　　再熬人就要废了，他今晚必须要早睡才行！

　　早睡……

　　那，进屋前，先和他哥打个招呼……

　　要正常点……

　　宋写抖了抖快要宕机的脑袋，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分享一下今晚的所得所获，至少活跃一下气氛，毕竟程易才在史蒂夫林那里听了个大概，肯定也对过往的故事感到好奇……
　　可这些往事又涉及到别人的痛处。
　　在蒋杰公寓时，他就已经因为所谓的好奇提了很多涉及长辈隐私的过分问题了，如果现在又一股脑当成饭后谈资倒出去，实在不合适，也不应该，做人还是得讲点良心……

　　于是，憋了老半天，宋写决定先探探程易对这件事的看法。
　　单纯只是为了活跃活跃这凝固的空气而已，整好了他马上就回屋……

　　“哥……”
　　宋写朝沙发上看去，嘴巴张张合合了一阵，终于是语气诡异地发出了颤音：
　　“你会觉得老宋变态吗？”

　　宋写：……对不起老宋！

　　程易：“？”

　　“就是……你也猜到了吧，老宋竟然和杰哥有一段，嗯，就挺突然的……然后他啥都不作为，直接卷铺盖走人了……结果跑到崇州，又无缝衔接开启了新篇章，越来越出格，还……唉，就，就，就情史挺丰富的……”
　　宋写越说越自觉尴尬，实在没法讲出更多细节，只好小结一句：“最后人说没就没，也没给我妈一个交代，更没和我说半句实话，还让大家错怪了程阿姨……总感觉我这个爹不太行！”

　　“嗯。”
　　程易应声，关了手机坐起身，看着宋写问：“那，宋叔叔以前对你好吗？”

　　宋写想了一下，满脸都是将就的意思，回道：“还行吧。”

　　“毕竟是他对不起我妈在先，导致刘女士生气了，要开始追求事业了，根本没时间管家，角色互换在所难免，大事小事当然全落到老宋头上咯。”

　　“搬去崇州后，老宋就一直一个人带我，白天催我看书学习，各种叨叨叨，要我认真点，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晚上呢，他就逼我去打球跑步锻炼身体，特别是暑假的时候，崇州的天气比临安好太多了，没这么闷热，风总是凉凉的，很舒服，想偷一天懒都不行，你不是也跟着了吗……”

　　“老宋还给我买了很多很多……”

　　宋写说着说着又咽了声。

　　他和老宋在崇州那段快乐却短暂父子时光，程易都参与了。

　　程易知道的，老宋把父亲的角色扮演得很好。

　　宋义燃是个很好的爸爸。

　　不是还行，是很好。

　　老宋特别好。

　　今晚所有的委屈都被裹在了一起，少年不自觉红了眼眶。
　　他羞愧地低下头，声音也越来越小，喃喃自语道：“其实，我觉得老宋挺好的，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说，不能因为老宋对我好就……”

　　“宋叔叔是挺好的，就是忘了叫你少哭。”
　　程易穿好拖鞋，起身去到餐桌旁给宋写递过一盒纸巾，又使劲给他搓了搓头，笑道：“爱哭鬼。”

　　宋嘴硬：“唔……我没哭呜呜呜……”

　　“……好，没哭没哭。”
　　程易又给宋写塞了好几张纸巾，蹲在他身前等人缓了一阵，才开口安慰道：“蜡笔，宋叔叔过去可能没有做好其他角色，他对家人和朋友都有很多遗憾和亏欠……甚至不能再弥补。”

　　程易揉了揉少年的一头短毛，手感还湿答答的，于是拿起一旁的浴巾继续帮他擦头发。

　　“但宋叔叔把你照顾得很好，不是吗？”
　　程易说：“我最记得有一回，宋叔叔下午下班后来我家送东西，他来来回回搬了好几件重物，点好数后就急匆匆走了，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嘴上还一直念叨着——我们蜡笔交代过，要去菜场买什么店铺的鸡腿……说你超级爱吃，难就难在那家店每天都限量，他今天好不容易能准点下班，再晚就没有了……”

　　“嗯。”
　　宋写安静坐着，任由程易上手摆布。

　　这件事他也记得。
　　那天，老宋进家门的时间比平时稍晚一点，却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变出了一大份招牌卤鸡腿，香了他好多天。

　　程易继续说：“以前，我可羡慕你了，兜里总有好吃的，身上零花钱永远用不完，像有个百宝箱似的……重要的是，不管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你都可以和家里说，总有人替你做主。”

　　“竟然闯祸了还敢回家告状。”
　　想起初遇的那晚，程易没忍住笑了一下。

　　那晚，某个怂包哭得超大声，鼻涕眼泪都进嘴里了，还喊打喊杀的，红着眼求亲爹去报仇。

　　“宋叔叔看起来很凶，可你一点也不怕他，因为你知道，他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不是吗？”

　　“蜡笔啊，宋叔叔一直都把你放在心尖尖的位置。”

　　“他很爱你。”

　　程易柔声说：“所以，你也可以继续爱他。”

　　程易当然知道这种心情。
　　当初误以为程音是插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时，他也这样痛苦过。

　　那晚，内心烦闷至极的少年没有按点回家，这个无意之举甚至影响了后续一系列无法挽回的局面。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程易不敢再联系宋写。

　　但即使那些错误信息被判定为真，也不能否认程音是个好母亲的事实。

　　这件事，程易花了很长时间才理清，还是被某人给点醒的。

　　“那都是大人的事，都是他们的选择，和你没关系，别往自己身上揽。”
　　程易半蹲着给眼前的哭包抹眼角，轻轻挑了挑眉，笑道：“有没有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是谁说过来着……”

　　“嗯。”
　　宋写揉了揉红肿的眼，终于敢抬头看人。

　　是谁说过来着……

　　当那双好看的眼睛越靠越近，少年才猛然惊醒。
　　他倏地把一颗头从毛巾下钻了出去，偏过身在椅子旁站起，佯装镇定地把手里的鼻涕纸全甩进了垃圾桶里。

　　干……

　　怎么还莫名上头了……

　　他现在根本没空愁别人的事……他才管不着老宋以前干了什么呢！

　　不过，只要有话题就行了。

　　随便什么话题都可以。

　　“那，老宋和程阿姨，也只是朋友，你，你……”
　　宋写站在一旁，语速放得极缓，差不多吐一个字就要停一下。

　　因为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老宋没和程音在一起。
　　他在某个瞬间如释重负，这是实话。

　　宋写确实对感情愚钝。他那点能够卖弄于考场作文的写作技巧，在现实生活中根本开不了窍。

　　少年现在才能确认，那时的他，就不太想和程易真的变成什么“亲兄弟”。
　　心甘情愿叫声“哥”，不过是想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日常好在人身上动手动脚罢了……真是个烂借口！

　　宋写甚至怀疑，当年自己在街边救人的初衷是不是也不太纯粹……那段时间，学校附近总不安全，每晚放学路上那么多小孩被收保护费，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他怎么就专挑程易下手……

　　程易果然自小讨人喜欢……

　　果然第一眼就喜欢……

　　干……

　　但不管怎样，现在宋写弄明白了，所以他以后都不能再搞小动作了。

　　绝对不能再抱着私心动手动脚。

　　他是个正人君子。

　　“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叫你‘哥’了？”某人的声调突然变得亢奋异常，大叫道：“靠！血亏啊我！竟然白给你占那么久便宜！！”

　　程易：“……”

　　宋写已经忘记昨晚是谁大声嚷嚷着什么不抛弃什么的承诺，也不清楚是谁哼哼唧唧不厌其烦重复了好多遍谁永远是谁哥的鬼话，只一个劲儿地在红线旁疯狂试探。

　　果然，小孩的话不可信。程易想着。

　　程易问：“你确定？”

　　宋写当然不确定。
　　他只是脑子充水，短暂释放了一下天性。口嗨一秒就怂。

　　“……我开玩笑的！”
　　宋写表情诚恳，态度虔诚，眨巴着眼睛说道：“哥，你永远是我哥，你不能抛弃我！”

　　程易：“我考虑一下。”

　　宋写：“！！！”

　　宋写突然慌了神。

　　他过去对自我的认知不够。他现在明白了。

　　可他哥不喜欢这样啊！

　　程易说过的……

　　就算程易不说，他也看得出来……他又不瞎……

　　在药馆上手的时候他就差点被打死。

　　程易肯定没这个意思。

　　所以，他什么动作都不能有。

　　如果不小心被发现了……后果肯定很严重……

　　甚至……

　　他可能永远都见不到程易了……

　　……

　　他要控制住。

　　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然后再一点点，一点点淡掉就可以了。

　　他能做到的。

　　而现在，「兄弟」是唯一合理的身份，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会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好好和程易扮演亲兄弟，不管他哥以后是交女朋友还是结婚生小孩，他都会真心祝福的……至亲血亲，绝无旁念！

　　不管怎样，这个哥——绝！对！不！能！丢！

　　“哥！”
　　宋可爱紧急出击。

　　“离我远点。”
　　“哥！哥哥哥哥哥！”
　　“头发别甩水。”
　　“哥，呜呜呜你说了不会抛弃我的……我只有你了，哥，呜呜呜（试图挂人）……”
　　“嘶——”
　　“你不要我了吗……呜呜呜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行了，鼻涕要掉下来了。”
　　“（用力吸）哪儿有！不要乱毁我形象！”
　　“……你还要形象的啊。”
　　“不要，不要，我要哥！（挂上身）哥，周五唉今晚，要耍点什么吗～要来点串儿吗～要看片吗～我和你说，老宋确实是个好爹，他给我留了一堆宝贝……”
　　“下来，我要洗澡了。”
　　“一起嘛！一起！”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