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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刽子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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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阴雨天,南市菜市口的水已经漫起来了。
烂白菜帮子和喂猪的糟糠混在泥水里,混沌成烂糟糟的一地腥臭。
宁弦合衣躺在板床上,听屋子里滴滴答答落雨。
漏雨的地方不止一处,满屋子的雨声声调高低皆不同,听上去有参差的美感。
和宁弦同住一间的乔七正在檐下磨刀,刀刃一下下舔过磨刀石,发出沉闷的响。
“差不多到时候了。”乔七停下磨刀的动作,他回身朝里屋中望,望见宁弦沿着床板耷拉下来的袍角,一片躞蹀的白。
“动身吧。”乔七再嘱咐一声,便又回头继续磨自己的刀。
“今天下雨呢,”宁弦坐起来,“真是不想出门去。”
“那也没办法,”乔七嗤一声,“谁叫咱们指着这个营生吃饭?”
“砍头也不挑个好时候,真是晦气。”宁弦伏跪在床边上找靴子,找了半天没找着,只好赤着脚走到门边去。
“老七,你木屐借我穿穿,靴子找不见了。”
乔七看宁弦赤脚走出来,面色苍白,眉眼乌浓,一脸冷酷的憔悴相。
“借你了我可还穿什么呢?”乔七磨刀的动作又“刺啦”一下顿住了,滑腻的黑石上溅起一串火星子。
“我等会儿还要出去买酒呢!”
“我等会儿顺路帮你带回来。”宁弦并不在意乔七的回应,他已经把木屐穿上了。
“你这也......不合脚吧。”
乔七看着宁弦踏在木屐上的一双赤足,他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白的有些过了分,能看见脚背上淡青色的血管。
指甲修剪得也整齐。
分明是双男人的脚,但是却让人莫名生出些不该有的绮念。
宁弦提着白袍的手松开,白袍落下,遮住脚面,遮住这万恶的绮念。
“谢了。”宁弦拍拍乔七的肩膀,他转身回房去取自己的刀。
宁弦的刀没有刀鞘,用一块破布裹着,破布上沾满了经年的血迹。
乔七一直觉得奇怪来着。
宁弦是一个顶爱干净、顶好面子的人,下着这么大的雨,菜市口那么腌臜的泥水,宁弦都要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袍子去砍人头。
为什么裹刀的布却这么埋汰?
换块干净的白布,应该也要不了几个钱吧?
乔七曾经问过宁弦这个问题。
宁弦笑着把洇满陈旧血迹的布匹缠上刀面。
“不想换。”
“这些血在提醒我记着呢。”
“记着那些死在我刀下的人。”
“记着我的罪。”
那天也是个阴雨天,乔七听了宁弦的回答,只觉得一阵寒意顺着脊骨就往上窜。
宁弦长了张仙人的面孔,但是身上却透露出厉鬼的阴寒。
还是怪他们糊口的营生不好。
乔七看着宁弦负刀远去的背影直摇头。
刽子手,身上背了那么多条人命,该死的人与不该死的人,可不是阴气重么?
宁弦走到菜市口的时候,死囚已经被压上刑台候着了。
监刑的官吏看到宁弦来了,立马巴巴地跑上来替宁弦接过手里油纸伞。
“宁大人,这么大的雨还劳烦您跑这么远一趟,实在是辛苦!”
宁弦淡淡笑一下,“职责所在,谈不上辛苦。”
“不过你们也怪会挑日子的。”宁弦扫了那官吏一眼,视线清凌凌的,让那官吏后背一凉。
“雨天,阴气可盛啊!”
宁弦走进刑台边上一个临时搭出来的雨棚里,他把背上的刀解下,平放在桌面上,开始一层一层地拆裹刀布。
那官吏紧跟到宁弦身边,苦着一张脸赔笑。
“宁大人,这可不能怪我们啊!”
“这砍头的日子是上面人一早就定好了的,谁能算得准今天要下雨呢?”
宁弦已经把裹刀布解开了,他拿起刀,握在手里掂一掂。
刀长三尺二寸,重二十三斤,宁弦将刀握在手中,熟悉地一如自己骨血。
“三个犯人?”宁弦回身望一眼刑台。
“三个犯人。”官吏在一旁点头。
“要到午时了吧?”宁弦没握刀的左手撩一把自己长发。
“还有半柱香的时候,”官吏道,“宁大人来得合适。”
宁弦不说话,他抱着刀,后腰抵在桌案上,闭着眼睛等这半柱香的时间过去。
“要到时候了,宁大人。”那官吏轻声提醒。
宁弦睁开眼睛,他点一点头,随着官吏走进雨中。
官吏带着宁弦走到第一名死囚面前。
然后他开始唱刑。
“死囚贾化!”
“四月初七于燕归楼私议陛下,言谈间多有愤懑不满!”
“后于其书房中搜得多封书信,信中诅咒诋毁,是为谋逆!”
“谋逆者,按律当斩!”
刑台下站着围观的百姓,他们大多静默,撑着伞站在萧疏的风雨中,仿佛乖觉而逆来顺受的家畜。
宁弦倒了酒。
他走到男人面前,单膝跪地,喂他喝黄泉路上的上路酒。
“......我没有谋逆。”
男人梗着脖子不肯喝酒。
他被反绑住双手跪在地上,他身上有斑驳的血迹,鬓发凌乱,面容沧桑疲惫。
“我只是个刽子手。”宁弦举着酒碗,目光与男人齐平。
“你与我说不算数。”
男人胸膛剧烈起伏,“那我要与何人说才算数!”
“何人才能解我冤屈?”
他猩红着一双眼看宁弦,那双眼里是仇恨绝望和悲凉。
“喝酒吧。”宁弦把酒碗向男人递过去。
男人看着雨滴砸进酒碗,猩红的双目中怔怔就落下泪来。
然后他仰头喝尽了碗中的酒。
宁弦看着男人喝尽了碗中酒。
他起身,摔碗,扬起手中刀。
宁弦看见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在雨中瑟瑟,像羔羊。
“闭上眼睛,不会疼。”宁弦轻声。
于是男人闭上眼睛。
刀挥下,仿佛是一条白练划过空中。
白练过后是深红色的血瀑。
腥甜的铁锈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散。
台下观刑的人群静默到呆滞。
头颅骨碌碌坠地,滚出去老远。
男人的眼睛闭着,颠倒着看过去竟无端有几分安详。
宁弦将刀垂立。
雨势加大,大雨如瀑,浇透他的白衣袍,也冲干净刀上的血迹。
宁弦跟着监刑官走到第二个死囚跟前。
换梗了。
看官们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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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