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放送》知稚鱼

7、［古言］宫闱泪（完）

　　司忆不知最后自己是如何回到殿园的，再醒来时，已是两日后。

　　她拍拍倚在床边抽泣的萤花，“傻孩子，哭什么？”

　　萤花抬头一惊，接着一把抱住司忆，哭得更狠。
　　“好了好了，没事了。”

　　司忆看着她的模样无奈，怎么反过来倒要自己来安慰。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娘子，还好你没事，你整整昏睡了两日，快要吓死奴了。”
　　“快呸一口，怎可随意将‘死’字置于口中？”

　　萤花听她的赶紧“呸”了两声，接着又想到正事。
　　“娘子，今早叶公子来过。”

　　叶公子，叶桉。
　　那晚的一切仿若一场大梦，也似泡沫，点在水中心，瞬时迸裂。

　　她想起，从兀清殿出来之后，她支开了所有人，终于得以与叶桉碰面。
　　多年来的委屈、痛苦、悲伤，在见到叶桉的那一刻，已溃不成军，她在宫闱之内苦苦保持的那份谨小慎微也在一霎那抛诸脑后。

　　假山后，她环抱住他，眼泪如同珠子断线，止不住地落。
　　“我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只是她所有的自以为，却在他冷漠退离之际，全数崩塌殆尽。

　　他说：“司娘子，请您自重。”
　　接着转身背离。

　　从前，他唤她“阿忆”，也从不会将她丢弃在无人僻静之处。
　　犹记得，在焦城时，有一回，她采药时在山中摔伤了腿，寸步难行，可四下无人，天色亦渐晚，她本以为自己的性命要断送于此，却不想，晚霞之下，他从远处向她奔来，额前缀满了细密的汗珠，衣衫被汗水晕湿了一大片。

　　那天，是他第一次那样着急地抱住她，他带着哭腔，说，“阿忆，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而那之后，他也真的做到了。

　　司忆从来没想过，再度重逢，竟是她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原来，他早已不想与自己有瓜葛。

　　多年来的信念一朝崩塌，她的眼前顿时漆黑一片，接着，耳边嗡嗡一响，再无意识。

　　司忆追问萤花：“他来做什么了？”
　　“说是替王上来给娘子送东西……喏，”她指指，“在桌上。”
　　司忆撑起身子向桌上一望，只是些药品和首饰，再无旁物。
　　“他可曾说些什么？”
　　萤花摇摇头，“娘子，我觉得，您还是别和他再有来往了，他如今已是……”
　　“一个阉人……”她声音渐渐小了。
　　“别再说了。”

　　司忆不敢想，那样骄傲的他，怎能经受得住如此打击。

　　忽然，门外传来声响。
　　“昱王到。”

　　萤花忙将司忆脸上的泪痕擦净，接着站起身来恭候。

　　“王上。”
　　昱王神情慌乱，一步并两步地往司忆床前走。
　　“何时醒的？”

　　“就在方才。”
　　司忆虽回着话，眼神却始终向着站在后方的叶桉。
　　只是，叶桉垂着头，未着她一眼。

　　“王上，今日可想听曲？”

　　昱王怔愣片刻，这是司忆第一次主动提出要为他奏曲。
　　“你这身体刚好，改日吧。”他还是说。

　　“奴已无碍了，近日新作了一曲，想让王上替奴参鉴。”
　　她说着话，见身后的叶桉依旧无甚反应。

　　昱王看司忆坚持，虽担心着她的身体，但还是应许下来。

　　晚上，司忆如约而至。

　　兀清殿内，依旧烛火昏黄，只是桌案上放着的，却是一把桐木琴。
　　曲声潇潇，宛若林间溪边，一束天光乍现，随后，竹叶纷扬而落，淅淅沥沥又落起雨来。
　　正动情之处，琴声戛然而止。

　　“怎么突然停了？”昱王纳罕，“可是身体受不住了？”
　　司忆摇摇头，余光瞥向一旁侍候的叶桉，“只得了这半阙，另半阙不知。”

　　昱王平素最爱乐，叹口气，“多妙的曲啊，怎么就停在这儿了呢？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曲谱？”
　　“从一位曾经救了奴一命的人处。”
　　“现今这人在何处？”
　　司忆望向叶桉，恰对上叶桉投来又急速收回的一缕目光。
　　“不知。”

　　“哎，可惜这么好的曲了，叶桉，你说是不是？”
　　叶桉作揖答：“小人不通乐理。”

　　“行吧，”昱王摆手，“孤也乏了，散去吧。”

　　叶桉和司忆一同退出殿门。

　　殿外，司忆叫住他，“叶侍当真不通乐理？”
　　叶桉处变不惊答：“是，娘子请回吧。”

　　路上，萤花不解，“娘子为何要问他这个问题？”
　　司忆默然以对。

　　她不信他真有这般绝情，她看见，在她弹起那半阙曲子时，他明显错愕了。

　　“往后几日，晚上都来兀清殿吧。”
　　“啊？……哦！”萤花答，“娘子你能想通真是太好了，王上待娘子真的是极好的……”

　　司忆无心再听。
　　她要知道，他究竟有何苦衷。

　　接下来的半月，司忆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兀清殿。
　　所有人都以为是她开了窍，终于肯接受昱王，宫中也开始流言不断，而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叶桉的耳朵里。

　　夜晚，月明星稀，宫人们各处散去。

　　子时，司忆如约来到泠园。
　　银月下，一人早在等候。

　　“终于肯见我了？”司忆走到他身边。
　　叶桉看着她没搭话，过半晌，他开口道：“这园子，是我长姐曾住过的。”
　　“嗯，我知道。”
　　“叶家败落了。”
　　“我也知道。”

　　叶桉回身过来正视她，“所以司忆，我们再无可能了。”
　　“你把我叫出来，只为了说这句话吗？”她从袖口中取出那支玉钗，“你不记得了？你说过的，你要……”

　　“我不记得了。”
　　“不可能的，玉钗还在，你怎可以抵赖？”她边说边抽泣，手拽着叶桉衣袖。
　　“玉钗已经碎了！”
　　“可以拼好的，呜呜，可以的……”

　　叶桉皱眉，表情里却只有心疼，“忘了吧，司忆！我这样，还怎么娶你？”

　　“我怎么忘？！你叫我怎么忘？”司忆一把抱住他，“你怎么样都无所谓，你是叶家公子也好，阶下囚也罢，我只要你一个，只要你而已啊！”

　　“司忆！”叶桉挣脱开，“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叶桉了！我是个废人了，你懂吗？”
　　“我不懂！”

　　夜风沙沙，穿过树枝，吹上天际。

　　司忆再也无法抑制，唇不管不顾地覆上去，她胡乱地亲着，同时也被推开了一次又一次。
　　“叶桉……求你……别这样……”她泪水如同决堤。

　　茭白的月色如故，焦城也有这样好的月光。

　　叶桉看着眼前人，脑海里空白一片，接着不知不觉已扣住司忆后脖颈。
　　双唇的触碰愈加强烈，他像是要破城的将军，浩浩荡荡地侵略。

　　正是自以心为形役，躯壳驱使着他所有的一举一动，直到怀中身体软下来，他方松开手。

　　“对不起。”
　　他后知后觉，第一反应竟是想逃离。

　　明明是想和她撇清关系，明明入宫那么久都在小心翼翼地疏离，可在今日竟一朝溃败，满盘皆输。

　　司忆拉住他，“叶桉，那半阙曲，你还会教我的，对吗？”
　　叶桉顿住脚步，却贸贸然被人投入怀里。他叹口气，依旧回抱着她，如从前般轻轻揉她发丝。

　　“阿忆，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司忆在他怀里摇头，“不会了，不会了。”

　　“会的，你们会一起抚琴吹笛、垂钓舞剑，还会生一大堆孩子，日子过得和乐美满，你会过得很好的。只是，别在这宫里，这宫闱之内，困住太多人了，就像我阿姐一样，我不愿意你像我阿姐一样。”
　　“我不要、不要……”司忆手扣得更紧，眼泪钻满了眼眶。
　　“听话。”叶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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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叶桉最后一次与司忆对话。

　　泠园分别之后，叶桉请求调离了兀清殿，而司忆也向昱王提出了离宫的请求。
　　昱王知道，他再也留不住司忆了。

　　明德五年冬至。
　　到了司忆离宫的日子。

　　前来送行的只有萤花一个。
　　“娘子……”萤花哭哭啼啼。

　　司忆替她擦干泪，“别哭，过几年，你能出宫了，就来焦城找我，我一定为你安排好一切。”

　　“嗯，我一定会去的！”萤花奋力点头，手却紧拉住司忆衣袖。

　　“好了，我得走了，回去吧，好好照顾自己。”
　　“娘子，其实……其实我有一事一直未曾告诉你。”
　　司忆问：“何事？”

　　萤花低着头，像是在犹豫。
　　“究竟何事？”

　　萤花抿抿嘴，下定决心： “其实，您昏睡过去的那两日，都是叶公子给您喂的药和汤粥……对不起，是萤花不好，萤花怕你要知道了，心里会更难受，所以……所以才……”
　　司忆松了口气，“就这事？”
　　萤花点点头。

　　“好，我知道了，快回去吧。”
　　“娘子不生气吧？”

　　司忆莞尔一笑，挥挥衣袖，背身离去，而身后，还是入宫时，带来的那把桐木琴。
　　忽然，萧声霎起，是另外半阙曲。

　　她没有回头。

　　长长的宫道，回首而望，只余残泪一滴。

　　——全文完